晚上爸爸发来微信,很开心地说家里的新房子外墙的瓷砖已经都贴完了,很漂亮,改天拍一张发给我,我笑着说好啊好啊。
爸爸每次发微信都会谈及房子装修的进度,希望等我放假回家就能够看到一个崭新的家。
这栋房子对爸爸来说,等的太久了。
对于这个家来说,也等的很久了,我总感觉,它代表着一个全新的开始,和过去划清界限,和过去我们四个人一步一步艰难走过来的日子说一声再见。
每当和别人提起童年,我总会说我有好多伙伴,好多美好的记忆,然而记忆深处还是有好多想和人说却不知道和谁说的事。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依然还是印在脑海里。
第一次看见爸爸流泪,可能也是唯一一次,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依然住着老房子,小平房,连地板都没铺,直接踩着黄土地,甚至可以在客厅的土地上挖个坑玩弹珠。
两个人沉默地吃着午饭。爸爸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钱给我,05年的两块钱对我来说大概可以买好几天的零食。兴奋之余又感到疑惑,爸爸继续喝着粥,他说去买点零食吃吧。这是记忆里他第一次给我零花钱,之前我一直都是从妈妈的衣服里隔一周偷偷拿出五毛或者一块。
吃完饭去厨房放下碗,爸爸也走了进来,半跪下把我抱住,啪嗒一滴眼泪就从我眼前掉下来。05年,我应该八岁了,懵懵懂懂的我还是知道爸爸经历了什么,欠着负债,四处跑路,每年临近年关,总会有追债的人来到小平房前质问妈妈什么时候还钱。
那时的我靠着门槛,看着妈妈和讨债的人不知道说着什么,又习以为常地看着远处,几只老狗在追逐打闹,想象着海边这个时候应该是涨潮还是退潮,或许叫上阿辉去海边还能捉几只螃蟹。
那年我应该八岁,看着爸爸擦了下眼泪,让我去上学,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又好像很不正常。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生活了,第二天中午,爸爸就再次消失了,我习以为常,我以为又是一次简单的“跑路”而已。只是那天家里聚着好多人,好多叔叔伯伯,妈妈一脸愁容地斜靠在椅子上。
05年,北京奥运会还有三年才举行,一切好像都很久远,又很平淡。平淡到我听见伯伯说,爸爸让他帮忙照顾好我和姐姐,我立刻能明白话中带着什么含义,却仍然呆呆地依靠在门框上看着远处的田地。兜里揣着爸爸昨天给的两块零花钱,屋子里满是叹息声。那年我八岁。
那天下午依然去上课,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就好像不曾听见那群大人一片又一片的叹息声。我拿着两块钱在小卖部瞎子阿宾那里买了一袋棉花糖,很甜,几个小朋友跑过来想讨点糖吃,我把棉花糖都分给了他们。然后转身回教室,眼泪很快就掉下来,那年我八岁,脑海里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似乎要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了。
就在那栋只有一层平房的老房子里,装着太多,每当夜晚降临,暗淡的灯光,农村的夜晚如果没有什么活动,是很寂静的,在每个亮着暗灯的小房子里,都发生着不为人知的小故事。就像我从后家叔叔院子玩耍回来,看到妈妈坐在椅子上,桌面上一堆瓶瓶罐罐,毫不在意,只是叫了声妈,便继续跑出去玩耍了。
还好,虽然八岁的我不参与什么,但是这个家坚持了下去。妈妈被送去医院洗胃,之后的生活仍在继续,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爸爸从厨房走出来,2005年,20瓦的白炽灯很暗,暗黄色的灯光,没有很惊讶,只是轻声地叫了声爸爸。生活依然继续着,消失,出现,哭泣,欢笑,我不以为意地继续过着我的童年。
姐姐以岛上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记得后来的日子里爸爸回忆说他刚因为偷渡在看守所被放出来,立刻打电话回家,听到姐姐被录取了,在看守所外墙角握着手机笑着。
再后来,爸爸开始给人做装修了,也答应妈妈要戒了赌博。生活仍然继续,仍不以为意地在那个小房子里发生着。
我也上初中了,离开了那个呆了12年的南方小岛,离开了那个20瓦昏暗白炽灯的小房子。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房子,都那么昏暗。小县城仿佛另一个世界,逃离了很多,忘记了很多,我变得很浮夸,装起了另一副皮囊,想要把过去所带来的自卑与内向都伪装起来。
2012年,伦敦奥运会,姐姐也上大学了,家里的老房子稍微装修了下,更像家了。家门口的春联贴了又撕,撕了又贴,一层又一层的旧纸屑,就像过去的那些年月依然印在这栋房子的每一寸肌肤上。
初中的某个假期,我和发小阿伟走在路上,谈到未来,阿伟说,你比我好,你爸妈都在努力,你姐姐也在努力,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自说自话着,我们也要努力啊。阿伟和我一样,住着他的老房子,相似的童年,相似的生活。
生活确实越来越好,家里欠的的赌债也还清了,爸妈开始攒钱,姐姐考上了厦大的研究生,我也开始准备要高考了。
某一年除夕夜,爸爸往每个人杯子里都倒了半杯红酒,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客厅的白炽灯也换成了节能灯,火锅里的海鲜在咕噜咕噜的水声里翻转着。喝完半杯红酒,差点呛得眼泪流出,赶紧倒了瓶啤酒,敬了爸妈一杯,会越来越好的,我嘴里咕诺着。
生活越来越好了,童年越来越远了,不知不觉中,老房子拆了,新房子开始建起来,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不以为意。我觉得它迟到了,它迟了一整个童年。还好的是,童年里还有星星,阿辉,还有老伟,很多有趣的回忆,都藏在曾经的老房子里。
后来的日子里,我因为求学越走越远,从小县城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北方,从一个小海岛跑到了西北的黄土高坡,原来我的骨子里还是很想逃离。越逃离,却越是想念。
就像走出小岛之后,我一直装着浮夸的性格,浮夸的笑,浮夸的话,做着浮夸的事情,努力地想把孤僻的压下去,仿佛没有一点内向与自卑,想要一副玩世不恭的少年样子。努力地成为一个开朗外向的人,却总是用力过度,变得表演形式,仿佛在博人眼球。
中学时代,一次和朋友外出吃饭,一位女同学讲了句,其实小金是个很孤僻的人,虽然他一直很活泼。再后来毕业了,她说你心里有块坚冰,希望未来有个温柔的女孩子能够温暖你。
第一次,如鲠在喉。
或许每个人都这样,每个人都寂寞而又孤独呢。
昨晚付同学说,狗子你快去谈恋爱吧,我说等你走后我会去谈的。付同学下学期出国交流一年,大学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她一起度过的,吃饭,上学,泡图书馆。她下学期要走了,我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考一次pat,参加实习,接着就该准备找工作了。
你看,生活真的越来也快,也希望越来越好,过去的那些故事,藏在老房子里,藏在风里,藏在车票里,迷失的迷失了,重逢的会再重逢。
晚上十二点睡觉,早上十点多起床。日子单调又重复。
所有过去的日子,都是在等待一份久别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