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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外面的信息时代已经开启了,世界开始迅猛的发展起来,然而有些地方就像是被时间遗忘了一样。
大山深处的清溪村因为群山环绕,交通不便,人口稀少,一直甩不掉贫困的帽子。香山小学,是这小村子方圆十里内唯一的一所学校了。
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香山红叶红满天。琅琅读书声响起,简陋的教室里稀稀落落地坐着二十个学生。
“好,二年级朗读的时候一年级不要吵闹!”青年教师陈秋生厉声喝道。
他现在是清溪村香山小学唯一的教师,适龄的孩童并不多,这里几个村组的孩子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人,为了方便,一年级和二年级安排在了同一个教室。这实属无奈之举,不然一个人根本无法管理得过来。
他在这里呆了很多年,上一任老教师也是从他一年级教到他五年级,整个村子就他一个人走出深山去了外面的学校念初中。
初中才坚持了一年,父亲死了,陈秋生又回到了清溪镇。
陈秋生回来的那年才14岁,母校唯一的老教师听说了这件事,连夜赶到了他家。于是第二天,一个青涩的脸庞又出现在了香山小学,陈秋生开始教一年级的孩子们学拼音,看着他拿着粉笔一笔一划认真地在黑板上写着,老教师露出了欣慰的笑。
这一晃十八年,陈秋生32岁了,他还是单身。清溪村适龄男女结婚都很早,他却不一样,他读过书,一定要找一个能说的上话的,而不是能说话的。很多人不理解他,包括他的老母亲,可是不理解又怎么样,他在香山小学教书,几乎没什么收入,家里务农又帮不上多少忙,说到底还是穷。
穷人就不能在结婚这个问题上挑三拣四,陈秋生还非要挑三拣四,到如今,已经没有大姑娘来挑拣他。
就在这年春日事情出现了转机。
早上,陈秋生去了香山小学,他打开教室门,打水擦拭课桌和门窗,然后在抽屉里拿出上课铃。刚准备挂到外面,村长就过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陈秋生揉了揉眼睛,确定了这个女人不是清溪村的女人。老村长开口了:“陈老师,看我带谁过来了,这是国家指派过来支教的老师。你快过来认识一下。”
陈秋生早就听村长说过,国家支持贫困乡村的教育事业,他以为是要拨钱,没想到是送人。
还送的是城里念过大学的大学生。他怔怔的不知道该做何表情。陈秋生做了十几年的教师,说到底也只勉强算是念过初中,这大学生不论在从前还是现在,一样是稀罕的,而面前的明显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而且是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孩子。
不知怎地,陈秋生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是能说的上话的女孩子。
“陈老师您好,我叫林玉兰,叫我小林就行。”林玉兰伸出了手,陈秋生马上想到这是要握手,他局促的擦了擦手,迎了上去。这是陈秋生成年后第一次捏女孩子的手,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这手实在是很小,温暖,柔软。陈秋生仿佛触电一样,满脸通红。
他马上感觉到不对劲,一定要赶在被人发现之前掩饰过去,于是他箭一般蹿了出去,一边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边大声喊着:“炉子上烧了开水呢,我先回家一趟。”
老村长摘下帽子,摸了摸后脑勺:“我们刚去他家的时候也没见到炉子上烧了开水啊。”
“我也没注意呢。”林玉兰微微笑着,她站在香山小学破旧的教室前,就像料峭的山崖间盛开的广玉兰。
这样穷的山坳子,这样的女孩子肯定待不下去。陈秋生心想。他内心似乎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呐喊,让她留下来,留下来。
安顿好住处,待孩子放假了,陈秋生开始带着林玉兰熟悉村子的环境,农户稀稀落落四散在群山中,几乎每条小路都穿山而过,陈秋生带着林玉兰,一前一后的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虽是上午时分,草木上依然沾有晶莹的露水,空气里植物的清香浑厚亲切,偶有不知名的小飞虫在草间穿梭。一条潺潺的山泉,流水夹杂着几瓣野花打着转,鸟儿在枝头雀跃歌唱。林越深光也越温柔,直到葱翠的枝叶层层叠叠把阳光染成了浅绿色,风吹过,叶片才慵懒的让开一片片空隙。于是琐碎的阳光洒在了陈秋生洗的发白的衬衫上,也让他坚毅纯净的脸有了少年的神采。
“这儿可真美。”林玉兰看着眼前的陈秋生,不由的赞叹道。
“我是本地人,看习惯了,倒也没觉得咋……好看……”陈秋生转过头,对上了林玉兰亮晶晶的大眼睛。两人同时别过脸,生生掐断了后面的话。
“俺想起一首唐诗,讲的就是这副景。”林玉兰慌乱中脱口而出。
“啊,你说。”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林玉兰慢慢地念道。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陈秋生不由的接了后半句。
“没想到你也会啊?”
“哦,唐诗三百首上的嘛,教教小孩子。还是你们大学生有知识。”陈秋生本想夸夸她,可话一出口总觉得不对味,便讪讪地闭了口。
僻静的山野中嶙峋的怪石旁,斜斜横过一支纤细的枝,花儿不大不小,花瓣儿粉白,轻薄,山风吹过刚好会微微颤动,透过树影的阳光刚好能将花瓣儿照地通透,叶儿有点儿小,一切看起来刚刚好。原来是向阳的玉兰花,土壤贫瘠,因为一抹暖阳,却比别的花开得更早,林玉兰默默记住了这枝广玉兰,也默默记住了腼腆的陈秋生。
清溪村的山很多,肥沃的田地很少,大部分的农户只有微薄的几分水田用来种水稻。这点口粮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勤劳的人们便在陡峭的山间种植,瘦土必然长不出好粮食,却能长出好红薯。清溪镇的红薯个头不大,淀粉很足,可以用来做红薯粉,还可以熬红薯米糖。这是山村难得的美食。不过这些东西不是过年是难得能吃的上,平时大家吃的,只是洗出红薯粉后剩下的红薯渣,用这些红薯渣和在一起,用手捏出一个个圆圆的,扁扁的,红薯渣饼,不好看,也不甜,单纯的粗纤维。但是人们还是要省着点吃,因为猪也要吃。清溪镇每户人家最大的财产就是年猪,可惜猪大都很瘦,当然了,人就更瘦了。
陈秋生从小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是一切都适应。
林玉兰是城里来的,她能适应吗。陈秋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只身一人前来是一时冲动还是一腔热血。不论怎么样,她呆在这里的时间总不会很长。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林玉兰不仅留下来了,而且呆了有一年之久。
在这段日子里,陈秋生和林玉兰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爱恋。这萌芽期的爱情谁都没有说出口。很多人都以为感情不用说出口,日子还长,可是一年后她的支教时间满了,可以回城了。
这份窗户纸不捅破就来不及了,陈秋生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他不能这个时候表白自己的感情,林玉兰还有辉煌的未来,不能困在贫困的清溪村。
林玉兰要走了,她来清溪村的时候是春天,广玉兰含苞待放。她走的时候天暖的也早,已有洁白的兰花盛放。孩子们采了几朵放在她的布包里,并且一路跟着她,直到她走了很远了,还有孩子们在挥手。
陈秋生帮林玉兰拿着简单的行李,像是戏词里梁山伯送祝英台,翻过了一座座山,越过了一条条河。他的腿已经感到累了,他的心却期待这条路没有尽头。即使,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陈老师,你有文化,有上进心。你要想到城里闯一闯,给俺写信。”林玉兰上车前塞给陈秋生一张纸条。上面是她的联系方式和住址。
“给俺写信,要记得,秋生,给俺写信……”车子已经启动了,林玉兰的声音渐渐听不清。
林秋生怔怔地站了好久,然后发疯的一路跑回家,他冲进破旧简陋的小屋,拿起一个蛇皮袋,开始收拾自己的日常用品,没几样东西,只装了半蛇皮袋,他拎起一个红塑料桶,又把掉了瓷的脸盆捏在手里,打开门,他那干瘦的娘站在门口,皱纹如刀刻,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发出细细的刺眼的光。
“儿啊!”老母亲嗫嚅着开口,话却卡在了嗓子眼。
陈秋生终于没走成,也不完全是因为老母亲,还因为晚上的时候村长上了门,带着20斤腊肉30斤山芋粉,一篮子鸡蛋。
“秋生呐,你是个好孩子,咱们清溪村没出过知识分子,你是唯一一个走出去又回来的,现在社会发展好了,咱们村还在拖后腿,俺们是没本事了,一辈子就在这山坳坳里打转转,你还想出去看看,你有文化,这俺们懂,俺们不能拦着你。但俺们无背景无手艺,到哪儿都讲究个吃饭不是……”村长皱着眉头语重心长。
“这哪儿的话,我没想着走呢。”陈秋生盯着放在跟前的腊肉山粉和鸡蛋。“你带这些个东西来干嘛?”
“咱们大队里商量过了,每年各户匀一部分年肉,给娃儿当上学的学费,今个儿拿的少,后面还有,还有,你先拿着。”
“拿回去拿回去,没这个说法。”陈秋生站起来将东西往村长手里塞。
“乡亲们的一点心意,没别的意思,你拿着,拿着,以后还有……”两人推搡着,村长瞅准一个空档,快步走了出去。
这一晚上,陈秋生端一个小马凳坐在院子里直到深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他照常去上课,下课后,他拎着东西,挨家挨户地去还,可是每家都摆手不说自己匀了多少东西在里面。只是对他感恩戴德说好话,把娃娃儿拜托给他。陈秋生跑了一圈,20斤腊肉和30斤山粉一篮子鸡蛋一样没少,反而还多了几块米糕。
他回到家,他那干瘦的老娘早已经在门口等他,佝偻着背,唤他:“儿啊!”
第二天下课后,他把班上的孩子全都带到了家里,家里煮了疙瘩汤烧了腊肉,煮了糖水蛋,孩子们高兴的蹦了起来,那一天像是在过年,大家吃得很好,一边吃一边唱歌,唱的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孩子们把陈秋生围在中间,歌声随着炊烟在清溪村飘荡。
陈秋生终于彻底地走不出去了。
学校后山上有一棵广玉兰,他在树下挖了一个坑,将林玉兰留下的字条埋了进去。
尾声:同年秋天,国家开始大力支持贫困山区的教育,清溪村开始筹建希望小学,次年春暖花开,清溪村希望小学开学了。陈秋生站在明亮的教室门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陈老师,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