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01

高一的第一天,微风不燥,阳光正好,窗外的白桦树“哗啦啦”地响,疏影横斜在课本上,照得字迹斑驳。

我盯着桌面上碎片式的阳光发呆,而我的身旁空空如也,这是怎样的一个同桌呢?

“叮咛咛”,清脆的上课铃响起,桌上的阳光赶紧缩回窗外。

铃声快结束的时候,走廊里一个背着书包狂奔的人猛地急转弯,风风火火从前门冲进教室。由于跑得太急,一时刹不住车直接奔上了讲台,与迎面夹着课本慢悠悠走来的老师撞个满怀。

“啪”,书四仰八叉地掉在地上,老师连连倒退几步,才险险稳住身形,扶了扶金丝框眼镜,眼里还惊疑未定。

而那罪魁祸首,抬头先扫了一眼整个教室,最后视线落在我这边。

“老师,对不起!”话还没说完就一溜烟跑下讲台,直奔我旁边的空位,一屁股坐下来,椅子“嘎吱”一声响。

我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个冒冒失失的同桌,他的鬓角渗出细密汗珠,胸口剧烈起伏,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刚跑完三千米一样狼狈。

可是一双眸子如映着月亮的湖泊,有微波荡漾,有水光粼粼,明明刚出了糗,却没有半分赧然。

这头我正看得出神,那头班主任整理好仪容,朝这边递过来一个眼刀,咳嗽两声就开始上课,倒没有追究责任。

不知为何,我心下松了一口气,可能是怕被同桌连累吧。

02

第一堂课,老师做完开场白以后,便是大家自我介绍。

“我叫何书桓,就是《情深深雨濛濛》里何书桓的何书桓。”他的嘴一张一合,侧脸上的小酒窝时深时浅。

“哈哈哈”,教室里哄堂大笑,他也跟着笑得灿烂,好半天才坐下,笑声也平息了下去。

接着就轮到我了,“大家好,我叫叶子子,树叶的叶,孔子的子……”

“哈哈哈”话还没说完,满堂又笑倒一片。虽然这个名字被喊了十多年了,可每次做自我介绍都会遇到这种情况。

我不由得脸颊发烫,手扯着衣角,寻思着是否要坐下。

何书桓勾了勾我的手指,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之后,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下一个同学站起来了。

“你跟我一样傻,站着让人笑话。”他把头凑过来,小声嘀咕。

“何书桓,你妈是琼瑶阿姨铁杆粉丝吧!”我不想讨论傻不傻的问题,只想知道他这奇葩的名怎么来的。

本来我的名字不奇葩的,叫叶子,多好听啊。结果我爸给我登记户口的时候手一哆嗦,多写了一个子,成了叶子子,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儿,瞬间降低几个档次。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在名字上旗鼓相当的,我可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说不定这名字来历比我的还喜剧呢。

“嗯,我妈怀我的时候看琼瑶小说,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名字,刚好我爸姓何。”

原本以为他会娓娓道来,结果如此波澜不惊,一猜就中,没劲。“所以你这名也取得挺随意哈。”我又凑过去。

“不啊,好歹我妈翻书翻出来的。你呢?叶子子。”他好像对我的名字也蛮感兴趣的。

听到这句话,我目光一滞,转念一想,既然他如此大方,我怎能藏着掖着,于是一一招来。

谁知那厮听完,“噗嗤”笑了起来,笑就笑吧,还没控制好分贝,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我感觉自己气血直冲脑门,脸烫得可以煎鸡蛋,眼珠转来转去,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

“你俩说什么那么开心?出去站着!”之前一肚子火没处发的老班见他又撞到枪口上,终于发火了,连带着殃及我这条池鱼。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老师罚站,书桓笑言,“万事开头难!”人站得倒是端端正正。

我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会这个扫把星。

“子子,这个名儿很好听。”不知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

03

从那以后,他就唤我“子子”。

从小到大,大家都叫我叶子,唤我“子子”的,他还是头一个。我总觉得这个样叫过于亲切,却又不想拒绝。

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学霸。上课在看些乱七八糟的玄幻小说,次次考试却稳居年纪第一的宝座。

从他身上,我算是明白,学习也是要天赋的。无论我怎么刻苦,天天扑在书山题海里,我也只能稳定在年级三十名左右。

而他成天无所事事,成绩居然如此好,我心里那个羡慕嫉妒恨呀!

“子子,别做题了,去看我踢球吧。”我们的体育课集合完以后就是自由活动,我回到教室准备做物理卷子,刚翻开就被书桓一手按住。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拉起我跑向操场。

“哇”所过之处,皆是惊呼。我把头埋到最低,希望大家看不见我。他手心的温度,刚刚好,让我舍不得挣开。

“子子,不准离开哦!”上场之前,他还叮嘱我。

我就乖乖地站着,真的没有走。

其实我看不懂足球,我只看到他在绿茵场上带球奋力奔跑,左躲右闪地护球,时不时还来个假动作迷惑对方。

脱去宽宽大大的校服的他在阳光下恣意奔跑的身影,就是我想象中阳光大男孩儿的模样。

“耶!”他们进球了,旁边的妹子们欢呼起来。被这气氛感染,我也跟着欢呼。他扭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两颊的酒窝,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继续拼搏。

那天,他们赢了。晚自习上,硬是拉着我唠了一晚上的嗑,把他从小到大的光辉事迹都说了一遍。

他不觉得口干舌燥,我倒觉得耳朵长茧,关键是回宿舍还得熬夜写作业,呜呼哀哉!

第二天,我见他顶着熊猫眼打着连天哈欠坐在我旁边,不由打趣道:“昨晚干嘛了?难不成出去吃喝嫖赌,被妖精吸光了元气?”

他的白眼翻出天际,放在桌上的手把一本硬壳笔记本推过来:“给你的”。

“这是?”我的心怦怦跳到嗓子眼,耳根不自觉滚烫。

这不会是他熬夜写的情书吧?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端正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原来是物理笔记,心下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转头发现书桓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所幸他没发觉我此刻的表情。

笔记本里每个公式都解释得非常详细,简单的公式旁边画了笑脸,复杂的公式旁画了奋斗脸,惟妙惟肖。

翻了一页又一页,我惊奇地发现,开学至今的物理笔记他都整理出来了,一个知识点都不曾落下。

平日里,他从不做笔记,居然用一个夜晚就写出来了所有,真乃神人也。

想到他熬夜弥补昨天强行拖我去看他踢球的罪过,我心里刚刚那点小失落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美滋滋的欢喜。

04

有一次周末,只有我跟慧儿在寝室。她把宿舍门关好以后,就跑来问我:“你是不是跟何书桓在一起了?”

“啊?”我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家都这样说,上次体育课好多人看到他牵着你的手下楼,你还能说你们没关系?”慧儿继续逼问。

“我,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有没有那意思。”我支支吾吾。

“那你对他有没有那意思?”慧儿单刀直入。

“我劝你还是不要有那心思,他是天才,学什么都比我们快,你跟他玩不起。我们才高一,要是学习基础没打好,以后补不回来的。”慧儿不等我回答,继续说着。

慧儿比我思想成熟得多,也要理性得多,说的话句句在理。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我跟书桓的关系。

十五六岁的年纪,清清淡淡的好感,朦朦胧胧的情愫,是喜欢还是一时兴起?想到脑仁炸裂,我还是弄不明白。

我在床上一页一页翻着书,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里全是书桓在球场上恣意奔跑的潇洒模样,我就这样浑浑噩噩耗到了周一。

刚上早自习,班主任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身上的旧西服沾了些粉笔灰,微微泛白:“你们俩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们对视一眼,书桓朝我摊摊手,我眼里有些不知所措,然后起身跟在班主任身后。

如果班主任看出我俩的问题,我就立马与书桓划清界限,一心只读圣贤书。看着老班笔挺的背影,我紧握袖中的手,暗暗做了决定。

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堆着一大摞书和卷子,他坐下以后,站在门口的我们看到他完全被那些书和卷子遮住了头。周围其他老师的桌子亦如此。

“还不进来?”许是抬头没看见人,老班语气微怒。

“子子,别怕!”书桓的声音很轻。然后他大步流星,我则是慢吞吞往前挪,好不容易到了老班桌子面前,迎接我们的却是沉默。

老班连头都不抬,自顾自地批改卷子,我们就低着头站在那里。老师改了十来张卷子后,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我有些耐不住,正张口想问,抬头看到书桓在冲我摇头,于是按捺住了。

“听说你们在谈恋爱?”又批改完一张卷子,老班终于肯抬头,扶着他的金丝框眼镜,将目光施舍给我们。

“没有。你看我们的成绩都没下降。”书桓抢答。

我只觉得自己的牙齿、腿肚子都在打颤,说不出话来。方才叫嚣着要与书桓划清界限的大义凛然,早已逃到九霄云外。

“可是你们牵手了。”班主任又扶了扶眼镜。

“男女同学也可以牵手啊,做活动的时候经常这样。”书桓理直气壮。

我额头上的汗,就这样不争气地渗出来,沾湿根根碎发。

“这样啊,今天下午调座位,按上周考试的成绩依次选,你们就不要坐同桌了。”这话,班主任却是对着我说的。

“好。”书桓没有抵抗。我点点头,也表示同意。

全程,我没说一句话,书桓仿佛成了我的代言人。

“你们回去吧。”班主任又埋头处理卷子了。

走在回去的走廊上,书桓突然又冒出一句:“子子,别怕!”

我正愕然地抬头,他已先我一步进了教室。

05

上午数学课的时候,书桓发现他没有带书,我就只有贡献出我的书与他共享了。

窗外的白桦树叶已经掉光,阳光也再没有落到书上。我脑海里回响着慧儿的话,书桓唤我“子子”时候唇边的酒窝,还有班主任的话。

理不清的思绪,想不透的心思,真应了那句“心有千千结”。至于老师讲的什么,我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黑板上的数字,都变成了何书桓三个字。数学老师滔滔不绝,落在我耳里都是班主任最后那句话。

换座位,同桌大半年,我们要分开了。心头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给我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翻页的时候,我们的手同时伸过去,不小心碰到一起,我像触电一样立马缩回来。这次不仅仅是脸发烫了,连耳朵根都烫红了,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上一次他牵着我的时候,我都没这般,只是低着头不愿意被人瞧见而已。

再看看他,淡定地翻了书,认真地听着课,只是那酒窝里,透着一股粉红。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企图让自己能认真听会课。

“子子。”他唤我,打断我深呼吸的节奏,递过来一张纸条。

我伸手去接,却笨拙得很,手抖得厉害,半天才展开纸条,只见一句方正的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赶紧捂住嘴,以免自己叫出声。转头看了看他,酒窝深了几分,我的面上又滚烫滚烫的。

我也不着急回,依旧不停深呼吸。倒是他,时不时望向我这边,那课,怕是也没听进去几分。

快下课了,我翻过那张纸条,在背面写了一句“我是依萍啊,怎会不知”,戳戳书桓的胳膊,递给他,却别过头不看他。

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往他身上洒,分明瞥见他打开纸条的手也在颤抖,看了半天以后才长吁一口气,转头冲我咧嘴一笑,我好像看到阳光又照在了书上。

下午,我们调座位,他在教室左上角,我在右下角,对角线的两端,整个教室最远的距离。三年,都是如此。

那又如何?

他会给我写笔记详解,会在课间过来辅导我,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我不懂的地方,三年如一日。后来,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大学,去了同一座城市续写我们的故事。

从校服到婚纱,从初恋到夫妻,我们走得很顺遂,或者说,书桓把这条路铺得很平坦。

那张纸条,还夹在那本数学书里,放在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你不说当然君不知。这勇敢的一步,总要有人先跨出,才不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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