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这本书的缘起是一天搜寻心理学小说时听说了欧文亚隆,他是这本小说的作者。本职工作是心理咨询师,也写过好几本心理学相关的小说。而且我一直对尼采的心理很好奇,好奇如此孤独,长期愤怒的哲学家,因为什么而痛苦着。抱着这样的期待,开始阅读《当尼采哭泣》。
“小说是没有发生的历史” 作者在后记中这么写道自己写这本小说的理由。一天他的一位做心理治疗历史研究的朋友给他转发了一封邮件,内容显示尼采的好友曾向他另一位好友写信,要求他说服尼采去维也纳找约瑟夫布洛伊尔(本书男主,尼采的治疗师)寻求治疗。实际历史并没有按照小说来写,很可能尼采本人因为多次治疗未见起色而没被说服,或他那另一位好友并未去说服尼采,只因对建议持有怀疑态度。但作者就按照“尼采最终去了维也纳接受治疗会发生什么”的假设展开了这部小说。里面很多人物以及他们的特征都是历史事实,仅仅虚构一些来往信件,以及布洛伊尔和尼采从未发生的对话。这种虚实相间的小说我还是第一次读,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在观察一条和我们现实平行的另一个宇宙一般。
小说故事梗概是布洛伊尔试图在尼采不知道的情况下展开对他的治疗,后来却被尼采的思想刺激,完成了对自己的治疗的故事。之所以要隐瞒自己治疗尼采的事实,是因为尼采是一个对权力很敏感的人,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更喜欢展示自己强大的一面,帮助别人。布洛伊尔抓住他这个心理,开始“求助”尼采给他教授人生的哲学。在对话过程中抓住尼采无意中透露的细节,以待后期信任建立之后进行深入挖掘。没想到自己为了建立信任袒露自己,越陷越深,越渴望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改变。最后虽然真的和尼采成为了朋友,建立了信赖,可惜尼采因为对真实的追求,主动拒绝了布洛伊尔抛出的治疗他的橄榄枝,继续痛苦而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哲学世界。布洛伊尔则从之前浑浑噩噩地过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生活,转变成有意识地选择维持现状,填补了之前内心的存在焦虑,重拾了婚姻的热情。
因为欧文亚隆自己也是长期做心理治疗的,所以小说里很多治疗的环节非常真实。虽然是心理治疗的萌芽阶段(那时候还没有心理治疗的概念,布洛伊尔也是作为医师进行治疗,弗洛伊德当时是他好友,正开始研究潜意识,且还未独立出来做治疗),但已经有了对梦境的有意识的挖掘,和病人对话时会很看重童年经历的影响,把对话当成“扫烟囱”达到纾解病患心理痛苦的手段,对自我意识和潜意识开始了初步的探索。我们已经能看到,那时候弗洛伊德(布洛伊尔的好友,经常和布洛伊尔探讨医学和精神疾病的治疗)已经意识到有意识的自我之外,还存在一个我们没意识到的,被压抑的另一个自我,即潜意识。这种意识会在病情发作,自己失去控制时候,或者催眠时候浮现。比如尼采病发时对布洛伊尔说的“请帮助我”的求助,以及小说后段布洛伊尔在弗洛伊德的催眠指引下经历的种种幻想/梦境,醒来后却不能记得全部情节,是因为一部分被潜意识压抑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小说完全可以当成心理治疗的教材来揣摩和学习。
现实意义上这部小说给我们贡献了很多心理学相关的知识。
一个是每个人都有执念,这些成瘾的想法,往往起因于我们对过往经历的解释。比如布洛伊尔对某个女人超出寻常的着迷,可能因为她刚好和早逝的母亲同名,而他一直渴望填补这个经历带来的缺失。又或者对于孤独受苦的痴狂,说的就是尼采本人了,可能是因为对于女人他一直没能很好地处理和她们的关系,他母亲,他妹妹,和他有过一段情的露·莎乐美,都是对他采取了疏离或背叛,导致他对亲密关系怀有猜疑,不能对想要亲近他的人敞开心扉。
另一更积极意义的一点是,我们能通过对过去经历重新解释,改变当下的认知。这和现在认知心理学的认知疗法是一脉相承的。书中布洛伊尔摆脱对他病人伯莎的方式就是,通过催眠状态下经历和伯莎重逢,观察她和现任医生的互动,重新认识到她过往的亲密举动只是她虚弱状态下对医生的一种依赖,并没有他想象中认为的情感,而重新定义了他以前和伯莎的关系。没有了暧昧的光环,和伯莎有关的记忆就仅仅是医患之间的色彩,布洛伊尔因此彻底放下了对伯莎的执念,挽救了他的婚姻。
再一点收获就是,对于我们想象中的自由和独立,过自己选择的生活,要慎重考虑,自己能否接受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尼采和布洛伊尔对自己想要的生活采取了不同的行动,前者放弃了名利放弃了陪伴,选择勇敢而悲壮地面对病痛和现实,后者选择活在当下,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中产阶级毫无新意的生活,踏踏实实过日子。我们大部分人,在叫嚷着要过自己选择的生活时,是否也做好了承受这份选择的重量呢?面对各种未知,甚至很多未知是经过了我们想法的粉饰,实际可能并没有那么美好,我们是否能坦然面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呢?选择面对或逃避,都是无可厚非的,重要的是,我们充分了解自己,适合自己的路才是最好的路。
最后还有一点收获,是我们很多时候对别人的指责,更深层次是对自己的失望。为什么呢?布洛伊尔对妻子的责备,以为她是他自由生活的阻碍,然而实际上只是他擅自投射这一想法到妻子身上,妻子本身并没有这样的主观意愿,那么实际深入挖掘这份责备的话,就能发现其实布洛伊尔的责备,是源于对自己胆怯的不满,自己没有勇气选择另一种不那么安稳但充满新鲜和挑战的生活,自己顺从地选择了社会普遍定义的成功轨迹。有意思的是,后面通过催眠,布洛伊尔体验了另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之后,发现还是安稳的生活更适合自己。所以人要了解自己,是很难的,也是需要花长时间去了解的。
小说选择的时间段,是尼采完成了《人性的,太人性的》,《不合时宜的考察》和《快乐的科学》之后,酝酿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前几个月。作者认为尼采对于自我认知和改变的探索,和心理治疗是一脉相承的。可惜当年心理治疗还在很初期的发展阶段,“心理治疗”还没有成为一个熟知的概念,弗洛伊德还没开始治疗他的病人,写下他的《梦的解析》,尼采自然也没有能从心理治疗里获得自己一直渴望的改变(摆脱孤独,处理好亲密关系,他和很多好友和身边的人断交,和他妹妹也是经常不和,处理不好和女性的关系,认为女性是危险的,堕落的)。最重要的,历史的车轮并没有驶向小说描述的轨迹,否则,经过布洛伊尔的治疗,尼采可能也不会晚年发疯,常年饱受病魔困扰,也会写出更完整的《权力的意志》,有更多时间给当时的人们解释自己的思想和哲学吧。
可惜,小说毕竟是小说,是没能发生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