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见人有怀乡之苦,我却是个另类,故乡之念甚淡。倒是那个叫做小楼岔儿的村庄,虽然结缘只有三年零三个月,却叫我至今感念不已。
那时父亲在本县西部湖区乡间工作,整天忙于各种琐碎的公务,离家又远,交通不便,很久才回一次家。母亲自己在家带我们姐弟仨,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父亲向上面打了报告,希望能把家口带到工作地,以便照顾,竟得到批准。于是在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我们举家西迁。
那天我们三个小孩一大早就被叫起来吃饭,然后像过大年一样穿上母亲专门缝制的新衣。然后大人们忙着收拾打包。大约半上午时候,一辆大马车停到了家门口,赶车人红红的脸膛,却很稀罕地穿着一身白衣裤,他就是父亲找好的来接我们的人。稍事休息,大人们就开始往车上搬桌子柜子、锅碗瓢盆……母亲和我们三个小孩儿被安排在车顶,杂物中间有一个被褥铺垫成的小窝,大黑狗也和我们在一起。我急着开始这通往新家的旅程,却见母亲一边向送行的人招招手,一边掏出手绢抹眼角。作为小孩儿,那时我完全不懂娘的心情。这小庄子我没觉得有什么好,我更愿意换个新地方呆呆去!
马蹄声哒哒,大马车稳稳当当,父亲踏一辆洋车子跟在后头,而我可以高高在上地看风景——我真喜欢这样的状态!晃晃悠悠中,弟弟妹妹都靠着母亲睡着了,只有我东张西望。
半天功夫,新家也就到了。
下车伊始,第一印象是这里的房子有趣。墙皮就是麦糠土泥抹过,不像老家那样刷成雪白,房顶上还都长着很高的草,就像人头上竖起来的头发。每家院落一侧,都有个圆形尖顶、上面用草苫子苫成蒙古包样的房子——后来知道这是这里厨房的特有样式。因为这地方紧邻大湖,发水时土地会被淹没,所以房子盖得草率,来了水就弃房而逃;水退人回,修房再住。我很可惜父亲找下的住房没有那么一间“蒙古包”,只是一排三间土屋,孤零零地伫立在大路东边。这是废置不用的大队部。
已经等着的五六个男人,把那些被褥桌椅锅碗瓢盆一一安置到新的家屋里。两张简单的木床是父亲跟人借的。好几个女人过来招呼我们,问我们可已饿了,说饭很快就好;接着就在房前一片空地上紧着切菜、擀面条。原来她们都是近前的邻居,知道我们初来,不便于马上生火,就各自带了锅、盆、案板以及面和菜等一应用品,来为我们备饭。我觉得这个地方蛮亲切,心里暗生欢喜。
我印象里我的老家,就缺少这样爽朗、朴实的一面。女人骂街倒是常见的,为着那些长了腿脚到处乱跑鸡狗猫鸭;凶悍的妇人有时是借着丢了的活物,对看不顺眼邻人挑衅。男人们若是过来助阵,一场战争便不可避免。双方男女撸起袖子往前凑,不知谁先伸出老拳,随后便是鸡飞狗跳。有时小孩也学父母的样,见了那家子的小伙伴儿不是翻白眼就是吐唾沫,以示不共戴天。在那种空气里,我慢慢养成胆小怕事的性格,总怕母亲跟别人起了争执,因为我们这是没有战斗力的家。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去打量这个小村。稀奇!隔路相望的住家大都没有围墙,锄镰铣镢盆盆罐罐都散放在树木与厨房之间,而这样的“院落”是别人可以随意穿行的。
更稀奇的是,来到新家的第一天,小伙伴们就带我去园里偷菜了。
那天天刚擦黑,几个小孩就过来找我,说:“走,带你偷茄子吃去!”一点儿也不生分。我看母亲不反对,乐得出去野一野。我跟着他们到了前边不远处的菜园子,借着微明看到一些被扒开的篱笆缝,我们就从这些缝隙里钻进去。看他们动作的熟稔,应该早已是惯犯了。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在茄陇间猫着腰走,睁大眼搜寻已经长成的茄子,顾不得茄把子上小刺儿扎手,使劲往下扭,又到相邻的畦子里拔了几棵小葱,只听其中一个悄声而果断地说:“走!”几个人就串成一串儿鱼贯而出。随后找个背人的地方,把沾着泥的葱皮一扒,鲜嫩嫩的小葱就着水灵灵的长茄子,味道那个美!
搬家是对的,我真感激父亲带我来这个“桃花源”。
以后我们又进园子偷过西红柿、黄瓜、长豆角,也只为解馋。小时候太馋了,家里除了那天天重样的菜糊豆菜窝窝就咸菜,实在找不到可吃的东西。看园的老人似乎很体谅这点,在我们溜进园子的时候,有时远远地吆喝一声,有时就装作没看见,让这些馋孩子能享个口福。其实他哪能不知情呢?刚刚长成的茄子不见了,菜畦里多了一些凌乱的小鞋印儿,什么能瞒过他那双看过几十年世情的老眼?
小楼岔儿与老家同属一县,东西相隔不过五六十里,风物人情却可谓迥异。老家是典型的靠土地吃饭,春种秋收夏耘冬藏而已,日子殊少变化;小楼岔儿却大有湖畔水乡的风情,种地之外,还养鱼虾莲藕,一年四季多有奇趣。夏天,环村四个大水塘,塘塘莲花飘香,“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此时孩子们也总在塘边水中流连,逮泥鳅,掐莲叶,有的是乐事。冬天,塘里结了厚厚的冰,穿着棉裤棉袄的孩子们就上去打滑滑溜儿,聪明娃儿还想出一个好玩又保险的办法,从家里带个杌子出来,两人结对儿玩,把杌子撂倒,人坐在木格子上,让伙伴使劲蹬一脚,杌子便噌的一下飞出去,特刺激!男孩子们另外还有个爱好——抽砂尒。四五公分长的一截圆木,削尖一头,尖端嵌一颗钢珠,砂尜就制成了;用鞭梢缠住把它发起来,随后有节奏地抽打,它就会转啊转、转啊转,好久都不会“坏”。
但是快到年尾时,游戏就不得不转到地面上去了,因为各个塘都要抽干水,逮鱼挖藕,预备过大年。到了生产队定好开工的这一天,壮劳力都穿上连着皮靴的大皮裤,拿着工具,下到塘底忙活。抽干了水并清除了冰块的塘里,大肥鲤鱼到处乱蹦,先要把它们拾成堆,清完了鱼再挖藕,那么多的人要忙好几天,有挖的有捡的分工明确。小孩们没任务,就在塘边跑来跑去,大呼小叫,弄出一派过年气氛。银光闪闪的大鲤鱼,挂着黑泥的肥藕,在塘边越积越多,鱼们还蹦个不停,引得人老去抓它。几乎生产队里所有的人都到塘边来了,来随喜这一年一度的盛景,人人脸上带着笑。我看看鱼,看看藕,再看看人,我发现我好喜欢这有大水塘的小村庄。
四个塘里面,最得孩子青睐的是村东大塘,这个塘实际上就在村子边上,塘东是我们偷菜的菜地,塘西便是一条穿村而过的大路,塘离我家甚近,玩起来最方便。而且夏天这里的莲花只占据东、北、南三面,西面靠路的一大片宽敞水域底下是硬的,藕根铺不过来,倒好像荷叶荷花有意留块地儿供孩子们玩耍。记得初次下水时,脚板儿触到硬地面,甚至还能踩到一些碎石片,问小朋友怎么回事,他煞有介事地说,你知道我们这里为啥叫楼岔儿?以前有家富人在这里盖过楼,后来楼塌了,成了楼岔儿,再后来楼岔儿塌陷成坑,种了莲花,这里就成了莲花塘。以后读文献看到过很多关于村名的解释,至今都没有哪个说法能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搬去小楼岔儿的这年秋天,我上了学,生活却并没因此沉闷多少,因为坐在教室里念课文不过是我们的学校活动之一,此外有的是有意思的事儿干。比如,学校会“配合生产”,不定期地把我们集合起来,排成长队,“唱着革命歌曲”,到田间拔草、打高粱叶、砸坷垃。大家热热闹闹走在通往田野的道路上,这种情景远比坐在教室里听讲的记忆来得深刻。
说实话,参与生产劳动对于我这个外来户小孩来说,更意味着种种新奇的乐趣。拔草或者打高粱叶的时候,经常会在田间地头发现一嘟噜熟透的马泡,黄黄的,软软的,样子像小西瓜,只有团枣一般大,吃起来又香又甜;没熟的是绿色,发硬,可以拿在手里把玩,揉久了就软得像翠绿的弹力球。这种植物在我老家是没有的,我还专门让父亲捎回去一大包给以前的小朋友玩,他们稀罕得不得了。
砸大坷垃时,有时会砸死藏在下面的小蛇,有时会惊跑一只黄灰色的野兔;那时候倒霉的不仅仅是蛇和兔子,人也吓得尖叫一声掉头就跑。那种“传奇”的经历会一遍一遍地跟不同的人分享。干活回来了,生产队里的大锅饭已经备好,熬得金黄喷香的玉米糊豆随便喝,每人发一个杂面饼子,外加一勺大锅菜。我常常趁回家放农具的机会,把妹妹带出来蹭饭,她还不够外出劳动的资格,却羡煞我们的集体生活,好在从来没人计较忽然多出来一张小嘴儿。
在小楼岔儿的三年,我初除蒙昧,渐开眼界,享受了一个无所忧惧的成长期,虽是外来户,但从未遭遇过弱势的尴尬与卑屈,活得像一个土著一样放心大胆。每每回首,我都由衷地感激小楼岔儿对我们一家人的热情接纳。小楼岔儿之于我,就是本质意义上的桃花源。在这里,我没见过为一点小事骂大街的人,倒是经常见端着盘子相互送点稀罕吃物的人,见为邻居老弱扛柴禾捆子背粮袋的人。在这个彼此没有围墙的小村里,我感觉到一种融融亲情。我很愿意当这里的人。
但是1979年秋天,因为父亲工作地变化,我们又搬回了老家,那时我刚上四年级。回来后又经历了许多事,对于这个叫着老家的小村,我依然没能生出眷恋。这对我不能不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长大后读到白居易的诗,“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我发现自己由衷地喜欢这句话,好像为自己另类的情绪找到了根据一样。而我的无处安放的乡愁,便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寄托在那个梦里常回、荷香飘绕的小村子——小楼岔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