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拉拉叫拉拉,但她不是拉拉。拉拉是她的名字。
据说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刚出生的时候奶奶正在拉面,所以就叫了拉拉,可以说是很随便了。她想,那若是她出生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饭呢,岂不是要叫吃吃或者饭饭?
母亲听了便笑了,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欢快的神色,但很快便黯了下来,她摸摸拉拉的头,继续低下头去纳鞋底。父亲的脚很大,又很费鞋,母亲得把鞋底纳的厚厚的;家里的孩子多,母亲为此常常要熬夜,一双眼睛熬的通红。
母亲笑起来很好看,但她很少笑,她总是默默的纳鞋底,默默的做饭、干活。父亲发脾气时,她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偶尔会红了眼圈。
拉拉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那天夜里,月亮很亮,村头的狗没完没了的吼着;母亲叫了很久,父亲抽着旱烟在门外坐着,星子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屋里终于传来婴孩的啼哭声。父亲听见了便扔下烟杆,拍拍屁股,大步进了里屋。他从奶奶手里接过孩子,用粗糙的大手分开婴儿的两条腿,孩子还在哇哇大哭,他只看了一眼,便提了孩子大步走出去,扔进了门口的水桶里。哭声终于淹没在水里。
母亲折腾了大半宿,浑身无力,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孩子长什么样,但她不敢说,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孩子的落水声,心里便已经明白了,又是个女娃儿。她咬了咬牙,眼泪从眼角滑出,顺着太阳穴,流进了耳朵里。
父亲坐在炕上抽了半宿的烟,一句话也没说,母亲知道他在生气,怪她没本事,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村头的大屁股女人已经一连生了四个儿子了,一家人乐的都开了花;隔壁的女人虽是生了两个丫头,但这两年也添了两个儿子了。父亲瞧着母亲瘦小的身板,吐了一个烟圈,最终只说了句“晦气”,便脱了鞋,在炕上睡了。
母亲捂着嘴在黑暗里无声的哭泣,她不敢叫父亲听见,眼泪却止不住的淌下来,打湿了枕头,月亮隐在了云里,屋里屋外一片漆黑。
天将将亮的时候,母亲便挣扎着从炕上起来了,父亲的呼噜声不绝于耳,她浑身没力气,扶着墙站了许久才感觉不晕了。她要去做饭,吃完了饭还得下地干活。她走到门口,只随意的瞧了一眼水桶便愣了,桶里的小东西竟然在动,在水里泡了小半夜,竟然还没死。她想摸一摸,但手伸到一半却又不敢,只呆呆的看着。
父亲也起来了,他见母亲在门口呆呆的,便随口问了句,你干啥呢?
母亲转过身来,小心翼翼的说,这娃好像还活着。
父亲听着瞪大了眼睛,还有这事?他趿拉着鞋走到外面将孩子从桶里提了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小孩,正冻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探了探鼻息,果然还有气。他寻思了很久,又看见母亲眼中期待的眼神,心一软,便说,也是她命不该绝,那就留下吧。说完把小孩递给母亲,就去撒尿了。
母亲抱着小孩,一边喂奶,一边在灶里添柴火,二女儿才三岁,坐在一旁认真的看着母亲怀里吃奶的小孩。母亲小心翼翼的对父亲说,娃儿他爹,给娃取个名字吧。
父亲正盘着腿在炕上抽烟,闻言抬起头,正好看见奶奶在案板上拉面,便随口说,叫拉面吧。
母亲噗嗤一声笑了,说,这哪是人名,拉面拉面,走外面叫上几遍人都叫饿了。
父亲听了也笑了,说,那不然就叫拉拉吧。
拉拉,拉拉,母亲默念了两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正趴在母亲胸口吃奶的拉拉咯咯的笑了,两只小手在空中乱舞着,仿佛对自己的名字也很满意。母亲看着拉拉喜笑颜开的样子,眼圈一红,低下头往灶里扔了几根柴火。
拉拉很爱笑,她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村里的女孩儿没人跟她一样,她们的名字都差不多,不是花儿便是草儿,只有她的名字很特别。
许多年以后,东子凑在她跟前说,哎,拉拉,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啥意思?
拉拉挑了挑眉,啥意思?
东子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家孩子少,上头只有两个姐姐,家里有闲钱,他又爱学习,他爹便供他在省城里上了大学。他说,城里人管女同叫拉拉。
啥叫女同?
女同就是女同性恋呀,就是女人跟女人搞对象嘛。
拉拉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女人跟女人咋搞对象?女人跟女人能生出娃娃来嘛?
拉拉说这话的时候怀里抱着两个儿子,她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便问东子,那男人跟男人搞对象叫啥?
东子说,叫断背。
断背?拉拉听的哈哈大笑,我看叫断后差不多,这男人就该跟女人搞对象,女人就该跟男人搞对象嘛,怎么能乱搞呢,别的不说,就说这娃儿咋生,你说是不是?
东子也笑了。
拉拉又逗东子,你在外面念大学,可别跟人家学着去搞什么断背了呀!
东子白了拉拉一眼,我才不会呢,我还要娶媳妇生娃儿呢,搞什么断背啊!
02
拉拉五岁的时候,家里终于添了一对双胞胎弟弟,父亲两只大手托着刚出生的小娃娃,紧张的不知所措,他想摸摸孩子,又怕自己的手太粗糙,刮坏了娃儿嫩嫩的小脸。便只托着,一会儿在这个脸上亲一口,一会儿在那个脸上亲一口。
家里宰了一头羊,奶奶在院子里忙的满头大汗,但嘴角始终是朝上弯的,父亲轻轻的放下娃儿,也去帮忙了。拉拉给筋疲力尽的母亲端了一杯红糖水,母亲喝完,便一头歪倒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拉拉三岁的时候,母亲其实就怀过一次小孩。那时她特别喜欢吃辣椒,每顿几乎无辣不欢,奶奶朝父亲皱着眉头,父亲摔了碗,坐在门口闷闷的抽着旱烟。第二天,隔壁村的老李头给母亲把完脉,闭着眼睛捋了捋自己的长胡子,说,是个女娃儿。
奶奶对母亲说,你自己看着办。
那天下午,母亲绕着屋后的斜坡跑了整整一下午,回来吃完饭后肚子就开始疼,天黑的时候母亲下面开始流血。她蹲在厕所里,疼的满头大汗,最后流出了一片薄薄的东西,母亲说,那是她的小妹妹。
拉拉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为什么是小妹妹而不是小弟弟。她只听见母亲轻轻的说,他们说是小妹妹,便是小妹妹吧。
父亲给母亲端来一碗羊肉汤,漂着几块萝卜片,还有大块大块的羊肉。母亲说,太油腻了,她吃不下,父亲说,没事,慢慢吃,羊肉汤可是大补呢,你这回一次给咱们家添了俩小子,可立了大功呢,妈高兴的嘴都合不上了,快喝吧。
母亲笑了笑,接过碗小口小口的喝着汤。父亲说,拉拉,别在这杵着,去那屋跟奶奶和姐姐一起吃肉去。
拉拉印象中,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那天晚上他喝了酒,还说了许多话,最后醉醺醺的倒在炕上,打起呼噜来。
母亲忙着照顾两个孩子,一夜没睡。
拉拉十岁的时候,才开始上一年级,因为两个弟弟要上学。母亲又怀上了娃娃,她本来跟父亲商量说,生不动了,不想再生了,父亲也说行,但没想到又怀上了,父亲说,怀上了就生吧。
两个姐姐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大姐已经十六岁了,许了人家,过完年就该办亲事了。许的是隔壁村的赵家的二小子,十八岁,拉拉见过,人长得很黑,也不怎么说话,但他对大姐好,对她们也好,来她家的时候经常给她们带一些水果糖,还有大枣。大姐喜欢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红着一张脸。
因为每天要送两个弟弟上学,家里又有了些闲钱,父亲便说,拉拉也一块上吧,上几年学,好歹会写个名字。就这样,拉拉跟着弟弟一起上了一年级。
拉拉学了拼音,给他们教语文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从省城里来的,据说是因为什么支教,拉拉也不懂。女老师很漂亮,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很爱笑。她知道的东西特别多,她去过很多地方,她说中国是一只漂亮的金鸡,有许多名山大川。拉拉想,山不都是那样嘛,她从小就生活在山里。老师说,山并不都是一样的,你觉得都一样,是因为你没见过别的山。
拉拉想,她以后一定要走出大山,她要去瞧瞧别的山,别的河。她的书上画着一副瀑布,老师说,那是黄果树瀑布。她想,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拉拉学的很认真,也学会了很多字。她对母亲说,妈妈,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吧,她在纸上工工整整的写了三个大字:苗香兰。她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母亲看了半晌,也学着歪歪扭扭的写了起来。
拉拉说,多写几次,就好看了。
自那以后,母亲闲暇时间总是拿着一截短短的铅笔,写着苗香兰。
03
拉拉期末考试考了98分,她给父亲看,父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拿过弟弟的成绩单,双胞胎一个考了61分,一个考了62分。父亲气的脱下鞋就朝他们的屁股上抡,他说,你们又不是你姐姐,她可以随便学学,你们是男娃娃,将来要上大学的,这样子怎么行!
拉拉愣在了原地。
拉拉上完三年级,父亲便不叫她上了。两个弟弟已经大了,可以独自翻过山去上学了,不需要她再去送了,大姐已经出嫁,家里的小弟弟也两岁了。母亲要下地干活,她负责带小孩。
年轻的女老师来家里找过一次,她说拉拉学习好,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不应该荒废了。父亲不同意,他说女娃儿上那么多学干啥,将来结了婚还不是别人家的。老师劝了很久,最后父亲说,你上了那么多年学,最后咋还到这穷山沟沟里来教书了呢?
老师摸了摸拉拉的头,没再说话,起身走了。
老师之后又来过一次,是来跟拉拉告别的,她要回省城去了。来的那天她拎了一袋水果,她说,拉拉,以后有机会来省城的话,可以来找老师,老师带你去玩。
拉拉笑着说好,老师留了一个电话给她。
老师走远了,她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原地,哭成了泪人。
她拿一块塑料纸将电话号码小心翼翼的裹了起来,压在抽屉地下。
终其一生都没有打出去。
拉拉十八岁结的婚,从村尾嫁到了村头。丈夫大她一岁,是家里的老三,大家都叫他三子。三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就是爱喝酒,喝醉了便摔东西打人,拉拉被打的鼻青脸肿。她哭着跑回了娘家,母亲拿热毛巾给她敷脸,三子酒醒了便来找拉拉,给她道歉认错,发誓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拉拉歪着头不说话,父亲在一旁叼着烟杆不耐烦的说,行了行了,你男人来找了就赶紧跟着回去,没完没了还。
拉拉只得跟了回去。
三子下次喝醉了,照样摔东西打人。拉拉气急了,便也抡起胳膊跟三子打起来,三子大骂,操你妈的,你个臭婆娘,还敢打起你男人来了啊,你再打试试。说着便朝她眼窝捣了一拳。
拉拉也不甘示弱,破口大骂,三子你个狗娘养的,老娘是你想打就打的吗?说着拿起凳子便朝三子头上扔过去。
三子头上被打了洞,缝了三针。
拉拉打了她男人,她婆婆很不高兴,她便跟婆婆吵。婆婆扇了她一耳光,她狠狠的踢了婆婆一脚,婆婆疼的弯下了腰。
三子喝醉酒打她打的更狠了,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她也打三子,三子的脸上被抓了好几道印子,三子就扇她耳光,拿剪子剪她指甲,手指上被生生剪掉了一块肉,她大叫着,拿起菜刀朝他身上砍了过去。
二十一岁那年拉拉怀了娃,她坐在炕上纳鞋底,三子端了一碗肉汤给她,她喝了一口便喷到了地上。狗娘养的,你瞎啊,汤都冷了,你不会热热呀,叫我怎么喝!
三子赔着笑,端着汤去热了。
那年三子喝醉酒,她拿刀差点砍掉了三子的胳膊,虽是保住了,但从此不大灵活了。三子以后喝醉了酒也不敢打拉拉了,只摔东西,后来被拉拉打了几次,酒也不大喝了。
父亲知道了便教训她,你一个女人家,不老老实实给男人做饭干活,咋还打起男人来了?
拉拉仰着头,说,我跟我妈不一样,你那套别往我身上套。
父亲气的走了。
那年冬天,腊月初三的晚上,雪下得正紧。吃完晚饭,拉拉肚子就开始疼,她扶着三子的手疼的眉毛都绞成了一团。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终于生了出来。
婆婆抱起孩子,分开腿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平时牛的跟什么似的,我还以为多能呢,不还生出个丫头片子来!
说完也不顾拉拉,便提着孩子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水桶里,然后拎出去扔在了门外。
拉拉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嘴边却是笑的,死了也好,活着还不是受苦。
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外面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房梁上、草垛里、枯树上都落满了雪。拉拉看着窗子外面,忽然生出了作诗的意兴,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她在东子的语文课本上看到的一首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