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短篇小说

接到宋辰时的电话时,我正坐在飞机上,舱门已经关闭了。可我还是急急忙忙接起了他的电话,只因他的名字已经许久没有跳出来了。


“下周二以前你能来樱花巷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马上要飞了,”飞机马上要开始滑行了,空姐在旁边要求我挂断电话,我只能快速地说,“周二前恐怕回不去。”


“这样……那好吧,一路平安。”


搞不清我们俩谁先挂的电话,但通话就这样结束了。关机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没问一句去樱花巷干什么。


我以为宋辰时再也不会提起樱花巷了。


原想着下飞机后再打电话问一问他具体情况,但碍于国外的时差,这个想法也就暂且搁置了。这是我的团队第一次来国外参加时装周,作为新兴品牌,我们一分钟也不敢怠慢,像陀螺一样在后台模特间穿梭。


等到工作彻底结束,已经是周四了。我终于放松下来,候机的时候才想起去清理一些平时不看的群,搜一搜这几天国内的消息。不期然地看到一条新闻,属于我和宋辰时的那棵樱花树因为拆迁改造被移走了,据说要移到公园里去。


一件以为会永远存在的东西突如其来地消失了,总是会引人唏嘘。而我也终于明白了宋辰时为何要约我回樱花巷。


我双手合十,将手机的一角抵在额头上,紧紧地闭上眼睛。


果不其然,我与宋辰时之间只剩错过。


“你知道那棵树被移到哪里去了吗?”我给宋辰时发信息。


“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清楚。”他回得很快,“你说,樱花巷不在了,我们还有理由见面吗?”


我反反复复在输入框中打着字,脑袋里却一片空白,根本组织不好语言,最后只能一字一字删掉。


“我周末就要去美国陪唐歆,她快要动手术了,多久才回来还说不好。”他继续说下去, “刘楠,要不,我们都不等了吧。”


我知道这句话他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我也明白了他约我去樱花巷不是为了重温旧梦,而是为了彻底告别。


“嗯,不等了。”


我打了字过去,逃也似的关了机。谈不上痛苦,眼泪却始终没停过。我睁着眼睛,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我们还是旧日的少年,以为约定了就一辈子不会变。


就像我们以为樱花巷会永远存在,那棵樱花树也会永远灿烂一样。






2





樱花巷并不是一条布满樱花的巷子,这个名字是我和宋辰时取的,也就只有我们俩会这样叫。


那片街区的房子挤挤挨挨的,成片的平房院落和新建的楼房挨在一起。周遭的路都很窄,甚至无法并排开两辆车。在那个片区里有一所普通高中,因为不是重点,硬件也差,只有一栋教学楼和后院一般的小操场。但学校外墙的转角处立着一棵樱花树,据说已经有几十年的树龄。只是本就狭窄的巷子,因为它占了一角,开车更是费劲,不过周围的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


我在高二那年第一次到那里,因为我妈妈很想要有个地方种点蔬菜,所以爸爸就从别人手里长租了一间小院子。我在外面上重点实验高中,不可能转到这里来,这房子也就纯当度假使用。那年夏天我百无聊赖,每天吃完午饭就拎着一瓶可乐在附近的胡同里乱窜,无意间在一条小胡同的尽头发现了一个倒扣的水缸。


水缸就立在墙下,墙上有一排铁的尖刺,墙内就是学校。这水缸也不知是不是前人留下来的,踩起来也太顺脚了,我两下蹿上了墙,上面那点防御根本没用,一翻身就跃进了学校里。


这堵墙处在前院和后院之间,在传达室的背面,即使屋里有人也注意不到。学校放了假寂静一片,器械室的门只是虚掩着。我便从里面拿了个篮球,自己在球场上玩了起来。


那之后我只要在家待着无聊,就会翻墙跳进学校去打篮球,或者坐在操场正中央画画。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翻到墙上,还没等迈过栅栏,突然看到墙根底下蹲着一个人。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我悬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他似乎也听到了动静,蹲在原地抬起头来看我。那天的云层一直很厚,非常憋闷,可他抬起头来的瞬间,云层突然错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阳光照亮了他脸上闪闪发光的汗珠和纯净的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辰时。


“你先往后退,”我在上面很尴尬,只好先朝他摆手,“让我先跳下来。”


他往后退了退,但没退多少,略带不解,更多的却是担忧地望着我。


这点高度也许在其他女生眼里很可怕,我却可以纵身跃下毫不含糊。然而偏偏只有这一次,我的T恤下摆勾住了栅栏上的一个尖。虽然衣服瞬间就被勾破了,可我已经慌了神,难以稳住落地的姿势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肯定要摔得很难看时,宋辰时上前一步紧紧搂住了我。我是先撞到他怀里,然后脚才踩到了地。我弯曲着膝盖,上半身靠在宋辰时身上,他的扣子蹭了我的鼻子一下。


我在反应过来之后大力地将他推开,匆匆忙忙后退,直接贴到了墙上,双手叠放在背后,无比紧张地盯着他。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帮我,可那个时候我却紧张得不可思议。我看着他朝我走过来,仿佛是一个重要时刻般模糊了时间。


他走到离我很近的正前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的脚下,淡淡地开口:“你踩到了一个蚂蚁窝。”


我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果不其然看见脚边爬着许多硕大的黑蚂蚁。我慌忙地闪向一旁,忍不住骂:“呀,真恶心!你都多大了,还玩蚂蚁!”


“你多大了,还翻墙进学校?”


“我……”


他没搭理我,兀自蹲下去,拿着一根树枝将墙根的一排土都刨开,最后从下面扒拉出一个玻璃瓶来。玻璃瓶只有手指那么长,里面有三个小小的纸卷。我这才好奇起来,忍不住探头去看。字条都是一个人写的,看字迹是女孩写的,算不得好看,但很娟秀。


第一张是:十八岁生日快乐。


第二张是:如果你还能记得这个,就证明你还有点良心。


第三张是:十八岁是不是真的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啊?比如遇见特别的人之类的。


宋辰时将玻璃瓶塞进口袋里,说了句“无聊”。但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完全暴露了他的得便宜又卖乖。


“你今天生日啊?”原来他还比我大一岁。


他点了点头,不经意地转头看我,突然眼神发直,流露出那么一点琢磨的意味。


遇见特别的人。


他什么也没说,我却好似明白了他晃神的原因,忍不住伸手揪住了发烫的耳垂。


太巧了,他的十八岁,遇见了翻墙跳进他怀里的我。






3





那年夏天,我交到了宋辰时这个朋友,没事就在一起打发时光。


“你这种衣服怎么会有人买嘛!”我在速写本上画画时,宋辰时就围着我“砰砰砰”地拍球,四周尘土飞扬,“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红配绿赛……”


“闭嘴!你知道什么叫时尚吗!”


“我知道,”他盘腿在我身边坐下, “时尚就是有钱人的游戏,像我这种普通人,衣服够穿就好了,弄不出这么多花样来。”


我并不赞同他这个说法,合上速写本跳起来,对他钩了钩手指说:“站起来!”


他不明所以,乖乖地站了起来。我开始围着他绕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大概是被我盯得发毛,站得越发笔直,跟军姿一样。我停在他的正面,拽了拽他的T恤下摆,说:“把一半塞到裤子里去。”


他一时没明白,茫然地盯着我。等到宋辰时从我脸上确定了他刚刚听到的话,居然慌里慌张地背过身去才好意思整理衣服。


在学校里见惯了打完篮球把T恤下摆撩起来擦汗的男生,突然见到塞个衣摆都要小心翼翼背着人的,反倒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


T恤下摆塞进去一半,刚好可以露出皮带扣,也显得腿长了一截。只是他的纯白T恤多少还是有些单调,牛仔裤也是平平无奇的浅蓝色水洗。我沉吟了一会儿,打开笔袋,拿出削铅笔的刀子,蹲下去将宋辰时膝盖靠上一点的牛仔裤布料竖着揪起来一截。


“喂,你干什么啊!”见我蹲下去,宋辰时吓得够呛,弯腰想把我拉起来。


“别动!戳到了我可不负责。”


我准确地在上面横开了一条很细的口子,边缘再稍微扯出一点点线,并不明显,只有运动时才能看出来。


“这样就有趣多……”


我抬起头想站起来,却不料宋辰时正弯下腰来,我们俩的脸突然离得很近。他的身影完全将我覆盖住,一瞬间整个世界缩得很小,小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直到宋辰时在我对面蹲下,我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抠着裤子上的洞,颇为认真地问:“还有什么?”


“嗯……如果在这里绣一圈东西就会很特别了。”我指向他的领口,“时尚并不一定要花很多钱,最重要的是要有爱。”


“爱?”


他手托腮盯着我,意味不明地复述了一遍。我浑身不自在起来,站起来不再看他,嘴里嘟囔着:“你乱想什么呢!”


“你要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就证明你和我想的一样。”


我的脸一下就烧了起来。


第二天,宋辰时给我带了一件他的全新的纯白T恤,约我在樱花树下见。我接过衣服后问他:“说吧,想绣什么?”


“就绣四个字母吧,YSYS。”


“为什么?”


“永生永世嘛。”


宋辰时翻了个白眼,一脸“这都不明白”的鄙视。


我瞠目结舌,手上软绵绵没什么重量的衣服仿佛变得重了很多,这不再是一件突发奇想的小事,而变成了一个郑重其事的承诺。


不过转念我想到假期就快结束了,而宋辰开学了就要去外地念大学。据说他父亲本就在外地工作,就等着他毕了业带着妈妈一起过去团聚。以后山高水远,想再见一面都难。


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宋辰时突然仰头望着树冠说:“每年三月底到四月初的时候,这里特别好看,一棵开花的树能让整条街都变样。”


“三四月的时候已经开学了……”


“就算开学了,只要想来,总也能挤出时间的吧。”宋辰时双手插在裤口袋里,脚下不停地踢着不存在的石子,似乎想装出随口一说的样子,“那不然……明年樱花开的时候一起来看看?”


“一言为定!”我兴奋地举起手来。


宋辰时和我击掌,结果面对面居然都拍空了。两个人的手交错而过,只有胳膊撞到一起。我和宋辰时如出一辙地愣住,随后又一起笑了。


“既然如此,衣服我要扣留。”我将他的T恤抱在胸前,转身往家的方向走,“等到明年见面再还你。”


“喂!哪有你这样的!”


他在我背后叫着,我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他站在树下笑得好看,已经让我想象出樱花盛开的样子。






4





第二年从放寒假起,我就心心念念着樱花的开放时间。那年春天暖得早,我在三月底的周末,一个人到了樱花巷。我和宋辰时没约好,但我想他能猜到我只有周末才有时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盛放的樱花,它在四周的灰败里显得特别不真实。它太明媚、太灿烂,我仰头望着它,突然觉得它或许就是一个结界,在这里,一切都会美好起来。


原本我是打定了主意今天遇不到就明天再来的,没想到我刚到那里不久,余光就见一个人影不断靠近。我转头望去,就看到宋辰时满脸意外却笑容灿烂地朝我跑过来。


天气微凉,他跑动时带起一阵风。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慌意乱地想他会不会刹不住车。以至于他在我面前停下时,我还有那么一丝失落。


“巧。”宋辰时轻盈地说。


“巧个头,”我故意夸张,“我可是等了好久了。”


他突然弯腰靠近,左右端详我的脸。我的眼珠随着他头的摆动转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看你这面色红润有光泽,一看就不是在外面冻久了的。”


“看在你夸我皮肤好的份上,原谅你了。”


我借从包里掏出他的衣服来掩护自己的脸红。宋辰时并没急着将衣服抖开,而是回头像在找谁。这时,我才看到一个女孩不紧不慢地朝着我们走过来。


“唐歆,”女孩停在宋辰时身边,清瘦而腼腆,显得非常年幼。宋辰时给我们俩做介绍,“我朋友,闲着没事非要来看看。这是……牛腩。”


“呸!”我气他在别人面前还叫我的外号,忍不住扬手打他,“我叫刘楠!”


宋辰时笑着躲开,我气不过,反脚去踢他,他上窜下跳围着我转了一圈,我却硬是碰不到他。我们俩闹着的间隙,女孩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笑着,完全不在意自己被晾在了一旁。我也有点不好意思,渐渐收敛,和女孩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其实我平时也不是这么暴力的。”


“没事啊,随便打,又打不坏的。”


“喂!唐歆!你站哪头的啊!”


宋辰时无法接受我们俩立刻站在了同一阵营,不满地哀号着。


我却是在这会儿才琢磨过来,唐歆这个名字我听过。他们是青梅竹马,墙根的那个瓶子就是唐歆埋的。我的舌尖突然有些发苦,犹豫着问:“你们现在……在一起吗?”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想问的其实是他们俩在不在同一所大学,可问出口的话却有着十足的歧义。果不其然,唐歆立刻尴尬地解释:“你别误会啊,我们俩就是普通朋友!”


“她在我眼里是没有性别的。”宋辰时不慌不忙地说。


不是我的错觉,我确实捕捉到了在听到他这句话时唐歆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


都是女孩,我懂的。


我也大大咧咧地摆手:“我误会个什么劲啊!”


话音未落,一阵风刮来,树枝簌簌摇动,樱花的花瓣落在我们三个肩头,有一片黏在了我的鼻子上。我还不等把它摸下来,就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你看,说谎遭天谴吧。”


宋辰时伸手过来,摘掉了我鼻子上沾的花瓣,感觉就像在我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我本想还嘴“我哪里说谎了”,嘴巴张了张就已然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他是说我在吃醋。


“哇,真厉害!”宋辰时提着T恤的双肩,摆在半空中端详。唐歆也凑过去,和他一起“啧啧”惊奇:“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找外加工吧?”


“不想要就还我!”


“要要要!”


没想到宋辰时居然立刻脱下外套,随手交给唐歆,再直接将这件短袖T恤套在了毛衫外面,滑稽得令人忍俊不禁。


“他一直都这么幼稚吗?”我问唐歆。


唐歆笑着说:“可能只在你面前这样吧。”


“喀……”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此地无银”地呛咳起来。而宋辰时只是开开心心地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服,花枝的影子打在他白色的衣服上,将他衬得更加年少。


我在心中对自己承认,我确实喜欢这个少年。






5





在那之后,我和宋辰时、唐歆保持着密切的交往,我们三个有一个专门的小群,每天都会讲话。他们俩现在确实在同一座城市,只是唐歆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不能跑跳劳累,再加上家里宠爱,并不怎么精于学业。可即便如此,他们想见面也比我要容易得多。


我暗暗决定大学也要考去那座城市,我把目标定在了那座城市最好的大学,但还是没有把握能说服父母。


唐歆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为人温柔又坦率,我们知道彼此的小心思,却还是成了好朋友。和宋辰时不好说的话,我们都会对对方说。


四月离高考就不远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会按时去樱花巷。这一次我到的时候宋辰时已经在了,唐歆没有和他一起来。我看到他倚靠着树干,抬头望着樱花,下巴到脖子的线条流畅又好看。


我跑到他的旁边,学着他一起往上看。碧空如洗,蓝得非常柔和,一束阳光缀在花朵间,不断地闪着光。


“你在看什么?”我歪头问他。


“美好时光。”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心被击中,不禁缩了缩肩膀,之后却又觉得好笑:“你突然变文艺了,我不太习惯。”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时光难能可贵吗?”宋辰时难得地较起了真,“人生中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让我们无论走多远,在外面有多少不如意,只要站在这里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多幸福。”


“也对。”只是我总觉得宋辰时话里有话,忍不住问,“你遇见什么不如意的事了吗?”


他摇头,恢复了平日的状态,单手撑着树,侧身对着我,莫名呈现出“壁咚”的站位:“我听唐歆说,你大学打算过来找我们?”


我缓缓点了头。


“可我们那座城市并没有特别好的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学。”


我没想到他居然特意查询了服装设计专业,这让我觉得心里暖暖的。不过我还是嘴硬:“你想太多了,我才不是为了你。我想去找唐歆玩,不行啊?”


“真的?”宋辰时眯了眯眼睛,“那要不然这样吧,我也和唐歆学,给你一个十八岁的惊喜。等你高考完,我们就交往吧。”


其实今天来我还是做了些心理准备的,或许也可以说是期盼吧,我总觉得宋辰时应该对我说些什么了。可他如此直截了当,兴奋爆炸得太过剧烈,冲击力之大还是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你说的交往……是那个意思?”


“我还没说完,”没想到宋辰时居然自顾自地补充起来,“在你填报志愿之前,我们试着交往一天,行程随你安排。然后你再决定要考到哪里,好不好?”


“一天?”


“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大概是我脸上的失落太明显,宋辰时居然笑出声来。


我更是窘迫,脸上一阵阵发热,却又有种想哭的情绪。直到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盖在了我的头上,我躁动的心绪竟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他弯腰盯着我的脸,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他确实比我成熟。


“你这么喜欢我,我很高兴。”


他坦率到有些憨憨地说。


那之后我全力备战高考,像打了鸡血一样。唐歆一早帮我搞定了车票、住宿,非常细心周到。高考最后一天结束,我跟家里告了假,当天晚上就上了火车。


虽然是卧铺,一个人在车上却也不敢睡,手机信号只在进站时才会有。还差两个小时左右到时,我收到了宋辰时发来的语音,他声音清亮地说:“等会儿我在车站等你,你一出站就能见到我。”


知道他也陪着我一夜未眠,我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


我期待接下来的24小时。


我也期待年年月月。






6





我和宋辰时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并肩走出了火车站,他将我有些重的背包接过去,背在了自己身上。我的肩头轻松下来,却觉得浑身没着没落的,两只手来回甩,总想抓住点什么。


我转头偷看了宋辰时一眼,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明显僵了一下,紧接着就主动将我的手紧了紧。


“要先去酒店补觉吗?”宋辰时问我。


“当然不要!”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计划表,是在火车上写的,“我们开始吧!”


宋辰时不可置信地看着上面写的十几条,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着说:“好吧,那我们就先挑一件可以顺便休息的。”


于是我们去看了早场电影,挑了一部典型的爱情片,剧情是很套路的,以至于我吃了半桶爆米花之后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电影已经到了尾声,我发觉自己倚着宋辰时的肩膀,微微抬头就能看见他在黑暗里灼灼发亮的眼睛。


“结束了?”我轻声问,“结局是好的吗?”


“是好的。重新在一起了。”


“那就好。”


无论如何,只要结局是好的,是在一起的,就足够了。


从影院离开,我们直奔游乐场。在激流勇进的中段,有一段漆黑的隧道。突然,身旁的黑暗里有东西动了,两只红色的发光的眼睛亮起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怪兽的轮廓,好似要朝我扑来。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宋辰时身上缩。


他笑得十分欠揍,我转头想瞪他,出口就已经在眼前了。船顺着水流陡然向下,我还来不及尖叫,宋辰时伸过手来揽住我的肩膀,用手掌将我的头压低。我们两个人弯腰躲在前排的椅背后面,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在飞溅的水花间,被彼此的眼神牢牢吸住。


船停下来,其他人开始下船,我飞快地在宋辰时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逃也似的跑了下去。


那一整天我笑得可能比之前的一个月都要多。我们跟着儿童活动区里的玩偶演员一起跳舞,宋辰时肢体不协调,逗得小朋友们哈哈大笑。我在并不可怕的恐怖屋里尖叫连连,宋辰时每次都会被我吓一跳。我们去宋辰时念书的大学,他带我吃了食堂里非常恐怖的“网红菜”。


我们做了很多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最后记在心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们在一起。


只可惜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等到天黑下来,我真的累得走不动了。宋辰时带我去了当地比较有名的餐馆吃饭,我突然想到说:“不然把唐歆也叫来吧。”


他皱了皱眉说:“算了吧。”


“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宋辰时还是没吭声,低头专注地看起了菜单。


这段饭不算便宜,我打算AA,毕竟大家都还没工作,没理由要他一个人负担。更何况真要论起来,我的家境应该比宋辰时还要好一些。但等我开口时,宋辰时已经借着去卫生间的理由将账结好了。


他在一些小地方意外地要强。


出了餐厅,我们俩前后摇晃着牵在一起的手,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着,没有刻意分辨方向。“你可别想跑哦,说好的二十四小时,还早呢。”我对宋辰时说。


“你真的不困?”


“我还年轻着呢,能熬,还不怕秃。”


宋辰时“扑哧”一笑:“就是因为我们还年轻,有些事情才应该现在去做。”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好好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宋辰时绕到我的面前,将我的两只手都牵起来,旁边店铺的霓虹灯将他的神情衬得无比郑重,“我们,来日方长。”


我懂他说的话,其实我也不在意异地辛苦,让我惴惴不安的是他的欲言又止。他似乎并不确定我们之间能有未来,所以才会说交往一天。


“所以,我们真的要一天分手吗?”我期待他给我一个承诺。


可就在这时,宋辰时的电话响了,他松开我的手掏出手机,我看到屏幕上写着“妈”。接起电话只说了一句,宋辰时的表情就变了。他简短地“嗯”了两声,挂断电话后对我说:“对不起,我有急事得回去。你到酒店之后记得给我发消息。”


待我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的背影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想到他连一个回答都没给我,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喊起来:“宋辰时!你喜欢我吗!”


宋辰时在奔跑中转过身来,高高举起手臂,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我一边赌气,一边又笑了出来。


“那你记得,每一年都要回樱花巷。如果有一年你没出现,就证明你不喜欢我了,我也就不等你了!”


我孤单地站在原地,感觉一天一夜的疲累如海啸一般翻涌出来,将我吞没。我并不怎么委屈,却还是蹲下去抹了一把眼泪。


和宋辰时在一起的日子,这份遗憾始终萦绕在我心头。






7





在那之后,我确实如了宋辰时的意,做了最好的选择,去读了一所双一流的院校,并且进入了国内数一数二的服装设计系。


可我仍然很苦恼,我们的三人小群活跃度变低了,唐歆经常一整天都不出现。我问宋辰时,他也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了好几次那天究竟有什么急事,宋辰时就是不告诉我,这让我感觉很不好。


人在缺乏安全感的时候脾气难免暴躁,有一天在学校受了点委屈,我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噼里啪啦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恨不得宋辰时立刻给我个解释。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先等到的是唐歆的电话。往常我们都是用社交软件联络,打电话还是第一次。


“你别对他生气,他也不想的。”唐歆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柔弱,“他不想告诉你的,可我也不想你们因为误会而吵架,就偷偷告诉你吧,但你要装成不知道哦。”


我答应了下来,同时隐隐有些害怕。


唐歆和我讲了她和宋辰时父辈的一些事,他们两家曾一起做生意,关系非常好。只是生意越做越大,他们的爸爸在经营策略上出现了分歧,后来就分道扬镳了。谁知自立门户后,宋辰时爸爸的公司连年亏损,后来硬是将妻儿送回了老家,独自在外面打拼,对家里始终报喜不报忧。直到宋辰时上了大学,过去找爸爸,才知道公司早就没了,外面还欠了高额债务。最后还是宋辰时和妈妈上门,找唐歆家借了一些钱,至少先补上一些窟窿,不至于一家人被逼得走投无路。


“他之后的负担会很大,他不想将那些负担转移到你的身上。”唐歆说,“他和我说过,你有光明灿烂的未来,如果你真的为他而停下了脚步,那会成为他最大的痛苦。”


我蜷成一团,单手紧紧抱着头,喃喃地问:“是他亲口对你说的吗?”


“嗯。刘楠,宋辰时是喜欢你的。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他只有在你身边才能恢复从前的笑容。你不在的时候,他很少笑。”


“或许,他觉得和你在一起更好,毕竟你对他家有恩,你们也有感情。”


唐歆轻轻笑了一声:“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他对我只是对兄弟姐妹的感情。正因如此,他才不在乎在我面前丢脸,而你是他想要珍惜的人,他想许诺你的是后半生的幸福。更何况我的身体不适合结婚生子,我也不想和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在一起。”


这还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唐歆的身体或许比我一直以为的要糟,我下意识地问:“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她说:“当然好。”


放下电话,我倒在床上大脑空白了很久。我想到那天他离开时焦虑的样子,而我当时心中却只有小情小爱。宋辰时真的是很犟的,倘若他打定主意只有到了合适的时间才能和我在一起,那么即便是我,也无法令他更改。


我能做的选择只有等,与不等。


之后的一年、两年、三年……我和宋辰时就这样维持着似是而非的距离走过来。每一年的春天,我们都会相约去樱花巷见面。他半点也没对我提及他家里的情况,反倒是我不断地说着自己在这一年间做了什么。比如我拿到了奖学金;比如我的材料已经差不多备齐,要去申请帕森斯设计学院的研究生了。


春天的白昼已经变长了一点,我和宋辰时手牵着手往外走,故意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这样樱花巷的魔法就能维持得久一些。我想我们都有感觉,只有在樱花巷,我们才永远是初见时的样子,我们才能抛下一切烦扰在一起。可一旦走出来,我们就像两条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的列车,根本无法停下,只能越离越远。


下一年我通过了帕森斯挑战,收到了录取通知,并且已经在着手做一个自己的服装品牌,爸爸也答应赞助我第一笔资金。我的人生掀开了新的篇章,那个宋辰时坚信我能到达的美好未来近在眼前。


然而那一年,我怀揣着一件亲手给宋辰时做的衬衫,在樱花巷等着他。从早上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原本说好会来的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一旦他放弃了来这里,就代表他放弃了我。


于是我在树下挖了个坑,将装衬衫的盒子埋了进去。


三个月后,我飞往了纽约。






8





我的人生一帆风顺,我在帕森斯遇见了很棒的合作伙伴,我们一起创立了服装品牌,两年时间便已经小有名气,我再也没回过樱花巷。


不过我和宋辰时、唐歆仍然保持着联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宋辰时没来是因为唐歆的心脏病复发有半年了,那天甚至还下了病危通知。他始终没跟我解释,倒是唐歆对我说了很多次抱歉。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呢?我知道宋辰时放不下唐歆,说责任也好,说情分也罢,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后来我想,兴许总有一日,他们会走在一起。


我始终告诉自己,不等了,往前走吧。


直到宋辰时打来电话,直到我知道樱花巷不在了,直到他亲口对我说别等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未放弃。


在公司的事情都处理好之后,我特意飞回国,重新回到了樱花巷。可那里已经完全变了样,周围的平房被拆得七零八落,学校也搬迁了。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樱花树的原址,那里只剩下一个大坑,土石向外翻着,像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应该有人能捡到那件衬衣才对。我猛然想起这件事,赶忙去询问周围负责拆迁的人。大部分人都是懒得仔细听就摇头说不知道,只有一个年轻小哥好奇地问:“那树这么有名吗?移棵树而已,至于都来看吗?”


“还有谁来看了?”


“移树的那天,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的一直在这里看着。如果有什么东西,大概也是被他捡走了吧。”


我茫然地点头,连句“谢谢”都忘了说,就这样一步两步慢慢走开。直到回过头,发现曾经能望见的粉红色一角已经荡然无存,身体里持久存在的空洞突然爆炸,我双手抱头蹲下去哭了。




我原以为我和宋辰时的故事会随着樱花巷的消失就此淡去。


大半年后,我收到久违的唐歆的消息,她的手术很成功,并且已经差不多过了排异期,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找她要了医院的地址。虽然不在一个州,不过要过去看看也不是太麻烦。只是宋辰时在美国陪唐歆的这段日子从来没来看过我。


“我让宋辰时回国了,”唐歆突然说,“我这里有护工,又有爸妈,不需要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守着。”


“他是真心希望你好的。”


“我知道。可我已经好了,我不想再当他逃避的借口了。”


只可惜道理我们都懂,要做到却是另一回事。回国之后的宋辰时并没有给我什么消息,他已经有了固定的工作,恐怕也已经开始疲于奔命。而我满世界地飞着,渐渐变成了十几岁时自己崇拜的时尚女魔头。


也就只有过年时我才会回家待一段日子,这些年喜欢樱花的人越来越多,城市里种植了不少,花园、大学校园里都有。我突然打定主意,休假两个月,等到春天的时候去走一走。


樱花盛放的那一周,我一处处转着城市里赏樱的地方,那些樱花似乎和我们曾经的那棵品种不太一样,又或许只是我心理上的感觉,总觉得没那么茂盛和鲜艳。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很多像我和宋辰时当年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不停地举着手机拍照。


正因为没抱任何希望,当我一眼望见它时,被梦与现实交错的重影晃晕了。我呆呆地朝它走过去,站在下面寻找着某个仰头能看到熟悉景色的位置,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却已经惶惶然落了泪。


虽然花朵不如从前茂盛,但它应该已经在恢复了。我在树下待了很久很久,神奇地觉得结界仍然存在。我褪去了华裳,又变回了十八岁的样子。就在这个虚幻的时刻,我的余光瞟见站在树对面的人的衬衫袖口,那里有我亲手绣的“YSYS”的缩写,世上独一份。


我直勾勾地瞪大眼睛,一点一点向旁边移步。与此同时,宋辰时也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偏过头来与我对视。


风在我们四周盘旋,将时间一层一层地掀开,之前每一年相见的光影都在我的眼前闪过。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难道,你在等我吗?”我和宋辰时异口同声。


明明是个玩笑,我们的眼眶却更红了。


樱花巷还在,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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