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有一个女孩跟老师走得很近,暂且称她为赵婷吧。赵婷的母亲是附近的公务员,住在老师家对面,是个非常势利滑头的中年妇女。
我们两家住得不远,所以时常能够看到那女人扛着洋酒、数着购物券去老师家。连我母亲有段时间都忧心忡忡地私下讨论,如果收礼如此猖狂,我们家是不是要备些薄礼以免女儿在学校受欺负。
赵婷也继承了母亲的审时度势,时不时围坐在老师身边,带着极其懂事的眼神,帮老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有这样一个女同学,优秀到老师可以将她所有的缺点都忽略不计。
赵婷和很多成绩优异、受老师宠爱的学生一起玩,欺压所有成绩差的孩子,最喜欢说得一句话就是:你再这样,我就告诉陈老师。
所有成绩差的孩子都非常恐惧,这种恐惧到什么地步呢?就是他们心里都非常明白,如果自己惹怒了小婷,无论归罪到谁,最终被陈老师惩罚的都是自己。
我那时候成绩挺好,也曾是被赵婷拉拢的伙伴。
赵婷来拉拢我们的时候都会说“我让你跟我在一起是为了保护你”这一类的话,言下之意是我能看得上你,让你和我一起拉帮结派,都是你的福分。
小孩子是很天真,但是也都知道话语权在谁的手上。赵婷就像法官旁边的副手,成为能够左右权威的人。而陈老师不是一套合格的法律,她摇摆不定,随时变动。
赵婷会动用自己的“权利”,要求别的小伙伴送零食、帮写作业、上交零花钱,谁最巴结她,她就对谁最好。得到了她的青睐,实际上就等于得到了陈老师的偏袒。
后来,我和几个同样不愿活在赵婷束缚下的小伙伴,另起了一个小团队。每天下课带着那群没办法挤进主流世界的小伙伴玩。
我们下课占不到最好的玩耍区,放学占不到乒乓球台,体育课只能用她们挑剩下的破足球和旧球拍。
但这些都没关系。我们心想,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总比被人控制要来的好。
五年级的学校儿童节汇演,我们小团队出了节目,是蔡依林的《看我七十二变》的歌舞版。
那时候很少有听CD的,大部分学生还是拿听英语的复读机来听音乐磁带。
我们在沙沙的音质里,记着歌词,背着旋律。在我们的小团体里,虽然有很多是读书不太好或是不用功的孩子,但她们文艺天份特别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像这旋律,善意而温暖。
我们都相信“看我七十二变”,喜欢着那句“人定可以胜天,梦想近在眼前”。
一直到少先队活动,我们班都只报备了我们一个节目。层层选拔后,活动通过了,可以在校级晚会上演出。我们还没来得及兴奋,就收到消息:赵婷找了一群人,准备练习《看我七十二变》。
我们中间几个文艺天份好的孩子去找陈老师反映情况,这时候,陈老师做了一件让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事情——她劝我们把机会让给赵婷。
“表演这种事情就应该交给成绩好的人去做,你看赵婷她们学有余力,才可以兼顾课外活动。你们呢?连念书都念不好,有什么好表演的?谁要看你们表演?”
我不知道这句话对当时听到这话的同学有着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我们其中的一个女孩子,现在参加音乐比赛获奖,在北京做艺人。
我记得当时她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的泪流满面,也记得我们曾在学校的大榕树下抱头痛哭。
我猜无论多久,无论她在艺术上多大成就,她都会记得曾几何时自己努力得到的东西,被人强行夺走,而“老师”这个本应代表公正严明的人,却成为了帮凶。
老师还为强盗找到了一个特别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某一个夏天,轻蔑地说:
“连念书都念不好,有什么好表演的?”
.这件事过后,我仍然天真地以为,老师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完全不知情。
我以为陈老师只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才一味地包庇赵婷。
再老谋深算的小孩子,也都还没有多出一个心思用来揣摩怀疑老师。
我们想要让老师知道整件事件的来龙去脉,又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结果正好有一节课的课堂作文就是“给人写一封信”。
一群五年级的小孩子,在课间集体约定选择了用写作文来陈情。这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确保老师能看到的表达方式。
我们都相信,了解经过后的陈老师会理解我们的决定,站在我们这一边。
结果一周过后,我被第一个叫去办公室。
我永远记得那种眼神,是还没调查就已经否认你的眼神。
陈老师把作文本卷成个硬硬的轴,戳着我的脊梁骨说:“你这个小孩心怎么这么坏。你知不知道在背后说同学坏话,还用写作文这种方式,是多么恶毒?”
对,我没有记错。她形容我的这个词,是“恶毒”。
我至今为止,都没有办法想到一个词的恶意程度胜过“恶毒”。
我也不相信我,自己对这个词的记忆,是从一个老师开始。
然后,这一周的课上老师当堂念出通篇作文并批评了所有肇事者。所有陈情的孩子,都在赵婷愤恨的目光洗礼下,度过了那一节难熬的作文课。
我是个早熟的小孩,小学的时候已经能写一手非常流畅漂亮的作文了。
自从那一次过后,每篇作文我全部都拿的是“及格”。小学时的作文等级分为“优”“良”“及格”“差”。“及格”基本就是全班的最末水平。
而且每篇作文之后,她用红笔写着评语,我能记得的大概是:作文不是让你用来骂同学的,你把作文用错了地方,小孩的心肠不能学着这么坏。
每一篇,篇篇通红。
而当时一起写作文陈情的“坏孩子”,无一逃脱这种被“批红”的命运。
一个真正的老师应该做矛盾的平衡者,而不是做一个煽动人心的加害者。
比我更惨的,是那些本身就因为成绩不好未能进入班级主流的孩子。她们因为这件事被挤到更暗无天日的角落,有几个甚至被迫转校或是从此厌学。
然后我把事情的缘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
老师已经不能信赖,如果母亲再没有摆出一个让我信赖的态度,我可能就此放弃了。
还好。我妈说:“不可能,我家的孩子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感谢母亲那时候带我去学校,以家长的立场委婉地告诉她“你需要调查清楚”,而不是告诉我“忍忍就过了”,不是告诉我“你差劲透了”,而是告诉“女儿,你的作文写得特别好”。
我现在偶尔会想到,未来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就算阶级是社会发展的必需品,我也不希望这一切过早地介入他的生活。
如果说清澈的眼睛终究会变得浑浊,那我希望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而且我希望他在人生最初的教育中能读懂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等他看到无奈的现实时会如坐针毡,能意识到这一切是亟待改变的,而不是熟视无睹、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坐视不理。
最近一段时间,我在看一部韩剧《记忆》,其中有一集就提到了校园霸凌的问题。男主人公是律师,他的儿子在学校遭受霸凌。
老师先是叫来了男主人公和妻子,在妻子提出“我信任我的儿子”时,老师用“一般学生家长都是这么想”、“可能是你们家长不了解孩子”以及“你儿子经常和对方吵架”为理由,坚决认定主人公的儿子是错误的一方。
在和解会的时候,在男主人公严谨的思路下,终于有证人愿意出来证明他的儿子是受害者。
那孩子说:
“因为施暴者是董事长的儿子,所以告诉老师也没用,才没能够说的。”
老师就是孩子的世界里判别一切的公正法官。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老师是不可信任的,老师是偏袒的,老师是不公正的。
在孩子的世界里就会被引申成:这个社会的准则是不可信任的,这个社会的准则是偏袒的,这个社会的准则是不公正的。
当法官都不能给予一个正确的审判,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如果你是老师,我还想对你说一些话。
我知道做老师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受着诸多约束,工资多年不见涨。我小姨也是老师,经常在大深夜里补教案写论文,和自己的孩子相处的时间都没有和班上的孩子来得长。
但既然选择了,做一些无愧于心的事,也是成就感吧。
你虽然好像只是平凡的工作者,却是一群孩子心目中的法官。你的价值观、人生观都在侧面影响着他们。
可能每个学生只是你教学生涯中的一个小小过客,你是在某段时间内塑造他们心灵的唯一导师。
你引导出一个怎么样的集体,其实决定着孩子未来想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如果你们不作为,就可能就会有更多校园霸凌。
和颐酒店事件过后很多人提出“拒绝沉默”,在这里也同样适用。如果你们沉默,就是在帮助受害的那一方。
何况,这也是家长乃至社会加诸在老师肩膀上的期许。
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在受教育的过程中屡遇贵人。
初中的时候遇到了非常好的老师,那时候我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作品,她会私下偷偷对我说“林一芙,这节课你可以不要按照命题写作文”,高中时遇到了非常好的老师,他会告诉我们,要睁大眼睛看世界。上了大学后依然时时提点,让我即使学医,也不要放弃写作。
我时常自我安慰,或许正是因为年少时遭遇得这一遭,老天才作为补偿,给我派来了后续的贵人。
幸好是在年纪尚幼的时候遇到了,孩童时期忘性大,才不至于真正影响到我的性格发展。因为时隔已久,疤痕渐淡,不至于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她的脸还恶心和反胃。
但就像在木板上钉了一个钉子,就算过了很久之后把它拔掉,也会留下一道钉痕。
我写这篇的时候,豆哥问我,你最近在准备书稿,这一篇你准备放在你的文集里吗?
我想了想说,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放吧。
我想可能有朝一日会带着书回母校,如果有机会,我想拿给她看看,哪怕只是翻一翻目录也好。
我好想告诉他,你也别以为我不记得了,那每篇作文后面用红笔留下的字迹,都成为我持久不忘的记忆。
我没觉得“报复”是个多么具有快感的词儿,也觉得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任何激动地想要“快意恩仇”的冲动。只是我很想告诉她,她曾经用来羞辱我的文字,我已经能握在手中当做还击她的工具了。
我很想让她知道,如果那时候是因为她的年轻而犯下的无心之过,那么我已经原谅她了。只是,但如果还有机会遇到和我一样的孩子,请你用心善待她。
最后用《记忆》中男主角在和解会上说的一段话结尾。
“无药可救这样的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教育工作者不该说这种话。”
“你说谁无药可救?”
“是不仅沉默,还把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学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