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又是十二月,我在杭州,天气多时晴好有时雨。无冰,无雪,无故人。
冬至刚刚过去,用好听的话来说,可以叫做是“我们已经熬过了一年中最漫长的那个黑夜”,日后的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多一缕光。
说起冬至,就要说起饺子。一早上就收到妈妈的电话,叮嘱我一定记得要吃。我满口喏喏,却如同去年一样没有履约。“不是我妈包的,怎么能叫饺子?”我一边走过数个人满为患的饺子店,一边翻着白眼腹诽。
芹菜猪肉馅,加了姜丝提味,足有半个拳头大小,一个个腆着大肚子在沸水里翻滚,搅出呼噜呼噜的水泡……碗里倒上盐、香醋、少许酱油,捻两指葱花,捞出膀大腰圆的饺子,然后锅沿一翘,热乎乎的汤倒灌而下,只差一点点就要溢出边缘……
我近乎偏执地捍卫着关于家乡的这一点念想。
02/
杭州的行道树,以银杏和梧桐最为常见。这两位都是十分任性浪漫的主儿,天一冷,便齐刷刷地变了颜色;风一吹,便扑簌簌地掉了叶子。入冬后,满地黄扇,举目皆是耀眼,犹如铺了一街的黄金。
若说不美,那肯定是骗人的。可也就到美为止了。
心下最惦念的仍是故乡那再常见不过的广玉兰。颀长而挺拔,像是少年的错影。叶片苍绿厚润,拾了一把做扇子,素香生凉。花直有巴掌大小,通体洁白。结实时会从根蒂处整个断开,坠落,然后成为某个孩子炫耀的私藏。花瓣厚实而坚韧,甚至可以用来盛水。满满的一掬,小心翼翼地捧来,不意失手打翻,泼了一襟的水,沁着若有若无的芬芳。
而转睛去看,那素白花瓣上,却无滴水留驻。
我所熟悉的那几条路,道旁都是这沉默的守护者。穿越十几年不变的朝暮,看尽那个城市更迭无尽的明晦,始终不言不语。
那个戴三道杠,梳羊角辫,说话颐指气使字正腔圆的孩子,后来变成了喜欢低着头踱步,摇摇摆摆走人行道边,上课铃响在耳边也面不改色的初中生。再后来,她在怅然的暮色中,踏着婆娑的树影,亦步亦趋地追随一个不会回头的背影。
至于现在,她走在异乡的街道上,踩着窸窸窣窣的满地落叶,有些负气地默念着。一遍又一遍。
她说,“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03/
雪,对于冬天来说,是有仪式感的。
在厦门上学的时候,日日晴朗,终年无雪。时间没有四季之分,只有“还能穿短袖”和“换成长袖吧”的区别。像是一首唱至通宵的歌,每个人都扯着嗓子嘶吼,音乐声将耳膜震得麻木,这般热烈而喧闹,你便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而我想念的,是那些雪夜。
不是夜深,而是夜尽,天将亮未亮,雪却已经止歇了。我因为晨读,总是起得很早,倚着窗台轻声背诵那些古老的诗篇。映在书页上的灯光被渐亮的天色一点点替代。黑暗像是愈来愈淡的墨渍,最终褪至无痕,呈上一地银白。
残句还在嘴边,我却早已出了神。漫无边际地想着江湖,想着风月,也想着割舍,想着诀别。
那是清醒,冷静,冰凉,有所思,却无所惧的时刻。
这个世界还未醒转。你若做梦,尚有时辰。
04/
写雪的诗文里,最喜欢的还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个刘十九呢,是刘禹锡(也就是刘二十八)的堂兄刘禹铜,是老白的朋友。全诗大概就是说:
“喂,老刘,我吃的喝的都弄好了,火炉也给你生着了,眼瞅着天黑了要下雪啦,你来不来我家喝酒啊?”
真是惬意的小日子。
然而,事实上,《问刘十九》乃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天晚欲雪,思念旧人”时所作。二人一在洛阳,一在江州,山水迢递,遥遥问切,这一杯酒,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共饮的。
所以我猜啊,这首诗真正要说的,应该是这个吧:
“喂,老朋友,好久不见,我想你啦。”
05/
十二月。我在等待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