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关系中,最牢不可摧的在场往往是缺席。
——宋阿曼
上一次见贾一凡,还是几年前,那时卫萍三十刚出头,妥妥的大龄女青年,得意洋洋地嫁给了小自己两岁,家底殷实的秦致远。
可能是婚期来得太过突然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们婚后迟迟没买房子。只好继续和贾一凡一起合租。
贾一凡从来不收他们房租。
每年夏天,他的妻女过来探亲,他老婆是个见过世面又市侩庸俗的守财奴,说话内容永远千篇一律。
“贾一凡肯定有小三,贾一凡生活费从来给的不及时,贾一凡最不喜欢听我说话。”
一晃几年时间,卫萍和秦致远的儿子都5岁多了,他趴在床前,小脑袋一蹭一蹭像只黑黑的小猴子,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抢爸爸手里的手机。
白色床单和被罩把小家伙的皮肤衬托的格外黝黑。
秦致远面容消瘦,几条不规则的皱纹像沟壑一样横跨在颧骨上面。他斜靠在床头,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不抬眼皮,虽是夏天,腰以下部分仍被被子遮挡。
手机时不时地被儿子抢走又塞回来。他迟钝地望着夕阳下正在聊天的卫萍和贾一凡,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贾一凡轻轻地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露出一截晾衣杆般的双腿,他慢慢移动目光向上看,在腰的下半部分,是一块裸露的塑料材质的半个骨盆……
病房里没人说话,贾一凡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闪动着什么。他轻轻拍了拍秦致远的背,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股市行情图。
他想问一句,最近行情可好,可终于忍住没有说。秦致远稍稍动一动上半身,表示再见,脸上表情麻木而平静。
卫萍还是那么开朗,即使人生已经跌进了爬满毒蛇的枯井里,也依然跌不碎她那颗高傲又要强的灵魂。她每天都逼迫自己不能在人前哭泣,反而要笑的洒脱。
夕阳把贾一凡和卫萍的影子拉的悠长而倾斜,它们靠的很近,又离得很远。
卫萍不停说着什么,她的卷发干枯又充满活力地跳动着,高跟鞋在地面上有节奏地划动。
贾一凡想开口说些什么,直到离开医院好几百米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告别就是,先离开的人,影子拖在地上,很长很长。
卫萍找了份新工作,每天早上先开车把老公送到医院作化疗,然后再开一小时的车到市区上班。她做事像她说话一样,雷厉风行,敢作敢当,很得老板赏识,很短时间就连升两级。
紧接着,她又给自己找了个兼职卖保险的工作,团队经理叫芳姐。
芳姐什么都好,就是逢人就谈卖保险和待人有时过于热情的有些假惺惺,常常让人受不了。
卫萍开始拼命地拜访客户,熟人、同学、邻居、亲戚,甚至贾一凡也都列入了她的拜访名单。
她对每一位客户说:“我需要很多钱来救我的老公,更需要赚了钱给每个家人都买份保险。”
在卫萍短暂兼职保险的职业生涯中,她在每一次销售时,都会讲述一段自己老公的亲身经历。
“没有工作又没有任何保险保障,去北京和在当地治疗花费的50万元全部自费,家里债台高筑,全凭亲戚朋友帮衬,现在希望周围每一个人能听她奉劝,趁有实力时多买些保险……”
这下卫萍更忙了,奔波的战场又多了个保险公司。她的主业老板看出端倪,非常关心她近期的表现,委婉地提出质疑,她害怕失去这份待遇优厚的正式工作,渐渐将工作重点倾向了主业。
眼看卫萍很久没来保险公司出勤,芳姐这个月的人员考核马上就要挂零,如果连续两个月人员活跃率不够,就得从经理的位置上降下来。
她像只困兽,在办公室里踱步,电话打了很多次,卫萍已经说得很清楚。
“卖保险是个好工作,可短时间内很难赚到稳定的钱,我还是暂时放放,把主业干好,起码可以保证我丈夫的治疗……”
芳姐在电话那头不停地点头,说着嘘寒问暖地话,不甘心地挂了电话。
卫萍的微信忽然忙碌起来,很多陌生人加她好友,告诉她是某某的朋友,知道了她的不幸,要捐款给她。
她有种被捐款绑架的被动感觉,无法区分芳姐的做法究竟是善举还是胁迫。
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认真询问并记录了每位捐款人的真实姓名和捐款金额,有些不愿透漏的,她就记录了微信号码。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高傲的她甚至认为,自己是在低头被施舍。
可芳姐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揣着两万多元参差不齐的现金,出现在了病房里。一同到场的还有保险公司副总。
副总亲手把沉重的20000元钱交给了卫萍,又亲切地握着卫萍老公秦致远的双手,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顿时把病房气氛活跃的高涨而尴尬。
秦致远还是面无表情地斜靠在床头,礼貌地动一动身子,多大的场面也吓不到他。
副总和芳姐的眼神中传递出一个信息,这个叫卫萍的员工我干脆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次捐款过后,她总该回公司上班了吧,要赶快为团队创造价值才行啊!
芳姐心不在焉地四处观察,希望能从秦致远和他家人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谢意,但好像并不那么明显。
秦致远去世的消息一传出,芳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让人心寒的话,早死早解脱。
卫萍在那次医院捐款之后,再也没见过芳姐,保险公司的工作因为不出勤已被除名。
芳姐为这事跟她怄气,本以为她拿了捐款就该认真回来上班,没想到她居然再也不肯露面。有一段时间芳姐成了笑柄,自己手下的员工,拿完捐款就彻底辞职不干了!
没被告知参加葬礼的,还有贾一凡。
自从贾一凡拒绝买卫萍的保险后,卫萍就再也没见过他。
贾一凡看着对面一身黑色职业装的卫萍,她减掉了卷发,一边头发干练清爽地别在耳后,领子露出一块雪白夸张的蕾丝花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保险条款。
“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问题就签字吧!”
卫萍恭维的笑着,把手里的笔推到贾一凡面前,控制别人是她的强项。接着又凑近他轻轻说了一遍:“签吧!”
笔被半推半就地握在贾一凡手上。
卫萍的这种表情他以前见过,但那是在他拥有的美好的记忆中才有的画面。
他缓缓起身,在落地玻璃窗边停下,楼下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此刻马上正要万家灯火,心中顿时泛起一片柔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对不起,我暂时不想买,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卫萍一把拉住贾一凡跟进了电梯,祈求般的说:“连你都不帮我,谁还能帮我?”
“那五万块钱你不用还了,就算我买了你的保险!”
卫萍和贾一凡以前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她老公出事,前公司关系较好的几个同事都纷纷捐钱,可贾一凡却无动于衷。
有传言说贾一凡给卫萍捐了50000元钱,但传言毕竟是传言。贾一凡是个落魄的食品公司经理,现在年龄大了,毫无上进心,一门心思混养老、等退休,怎么会不声不响地拿出50000元钱来?
可能是一下子觉得包袱轻了,可能是真的需要放松一下。卫萍办了一张3000元的万通商厦剪发卡。
她的行为被许璐发现,许璐在卫萍原先的保险公司工作,上个月她发了2万元佣金,忍不住犒劳自己,恰巧在一次剪头发时碰上了卫萍。
卫萍头上包着粉色毛巾,手里握着一杯花茶,与南方口音的美发师讨论着染发之前要不要打蜡。
她老公尸骨未寒,不知道她们家的债务都还清了没有? 许璐心里暗生疑心,却也大方上前和卫萍攀谈。
卫萍对她有印象,两人一来二去,熟悉了。卫萍剪发卡很快用完了也没冲钱,许璐又让她用自己的。
可能是为了补偿,也许是真的需要,她在许璐那里买了一份年缴1000元的消费型重疾保险。
贾一凡老婆哭哭啼啼地和卫萍联络,疑神疑鬼地猜测贾一凡外面肯定有了小三,不然为什么很久都没给她和女儿生活费。
“嫂子,我欠贾哥50000块钱房租,一直没还,我现在手头钱不多,但如果你相信我,我每个月还给你5000元,分10个月还清,行不行?”
贾一凡老婆在电话那头沉默一阵,紧接着又夸卫萍,“你想的可真周到,知道一下子给了我,我也会败光,这样每个月给,谁的压力都不大。”
“那个你千万要记住了,不要告诉贾一凡这钱的事,不然……”
卫萍无力地挂了电话,时光回到了几年前。
那时秦致远还没病,是职业炒股人,贾一凡好赌,经常赌得拿不出老婆和孩子的生活费。她想了个主意,让贾一凡每个月交5000元钱放在秦致远那里帮他炒股,连续交了10个月,一共50000元……”
转眼又是一年,卫萍换了新工作,她干得更加热火朝天,还兼职卖起了水果。
她退掉了从许璐那里买的保险。许璐对别人说,她一辈子就是毁在太聪明和太要强上。
芳姐早已释然,好像从没认识过卫萍这么一个人,保险事业越做越大,还冲击了好几次公司出国大奖。
贾一凡被降职,调回了当初的城市,自己租了一套房子独居。
卫萍有时会想起第一次见到贾一凡时的样子:他头发浓密,身材挺拔,喜欢穿鹅黄色夹克棕色皮鞋,说话带着浓重的皖南口音,如果不说根本看不出来他已经是结了婚的人。
那时她和他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合租一套房子。
卫萍最近经常听一首老歌:
最好不想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最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
最好不相惜,便可不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