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大年初一，我在值班室的电脑上，搜索刘索拉的婚恋故事，脑子里却突然想起虹影母亲晚年的事。
虹影在半自传体小说《好儿女花》一书里写道，母亲去世时她回去奔丧，有一些蛛丝马迹让她觉得也许母亲晚年并不如她看到的那样幸福，于是她开始拜亲访友，探寻母亲在世时最后的真相。
有人说，母亲总在江边捡垃圾！
有人说，母亲晚年总是吃不饱，会去亲戚家里要吃的！
有人说，母亲被儿媳妇打过后，就常常不记得事了！
这些都让虹影后悔不已，恨自己总是只顾忙自己的事，用钱代替孝心，令母亲的晚年那么凄惨！
可是我想最最让人难过的是这样一个个让人心碎的场景:
邻居说，母亲失去记忆，在街上见了一个人，就追上去叫小孙!
还有一次，母亲在轮渡口站了一天，说是等小孙，小孙与她约好要带食物给她的六个孩子吃，闹饥荒都饿死人，不等到小孙，回家孩子们怎么办？
你见过小孙叔叔吗，我好想他！母亲对来找她的二女儿说！
他死了！二女儿说
不对，母亲说，他没死，他说了会等我的，有一天我们会生活在一起！
这样的母亲令已经成家立业的孩子们倍感耻辱，因为母亲呼唤的小孙并不是他们的父亲！
一个女人，结过两次婚，六个孩子有三个爸爸，在中国这个男权至上，讲究从一而终，对女人格外苛刻的社会里，注定要被千夫所指。
虹影，著名作家，，出生在饥荒年代的重庆，排行老六，得名六六。在母亲的恶骂、父亲的叹息和兄姊的白眼中孤独长大,她始终觉得有一个目光终日在身后跟踪她。虹影直到十八岁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她，是个私生女！
1943年，母亲逃婚来到重庆，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刚烈貌美的她被人欺负，被袍哥头子救下，就这样袍哥头子成了她第一任丈夫，跟他生下大女儿后，忍受不了他的花心和暴力，带着孩子出走。她背着孩子在嘉陵江边以给水手们洗衣为生，既要带大孩子又要躲避袍哥的追踪，生活异常艰难，在困顿中遇见被虹影称为父亲的人。
父亲是一名水手，这辈子最勇敢的事就是在1947的春天与母亲结合。他不惧怕杀人如家常便饭的袍哥头子，下定决心要与母亲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生了两男两女，相伴一生。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饥饿的年代，在外行船的父亲因为饥饿从船上摔进江里，眼睛出了问题，母亲只能把父亲留在泸州的医院里，她一个人回重庆，五张嘴要吃饭。她出去做临时工，给织布厂抬河沙时被人欺负，一个比母亲小十来岁的男青年替母亲说话，并把脚受伤的母亲扶回家。
他两岁丧父，他母亲改嫁又生了五个孩子，他在那家像个外人。他视虹影母亲为姐姐，帮母亲照顾五个孩子，节省自己的粮票，还冒着风险从工厂食堂偷馒头给孩子们吃。正是有了他的帮助，这群饿了两三年的孩子缓了口气，才没有留下终身残疾的大病。
他来家里，挑水劈柴，上屋顶补漏雨的瓦，所有的重活都被他包了。他还会吹。口琴给孩子们听，他喜欢唱川剧，母亲竟也会跟着哼。那些日子的母亲似乎已经忘了疲惫，回家也很少对孩子们发脾气了。
那时的母亲，不过三十四岁，还是一个少妇，可是因生活的压迫已经变得不像女人了。这个弟弟甚至会自己给她烫发，让她记起自己还是一个女人，也有被爱的需求。父亲已经许久未归，也没有接到他的信，作为女人的母亲被唤醒，一切很自然的发生了。
这个人就是小孙，虹影的生父。
终于有天，她们的事被大姐撞破，大姐骂母亲是破鞋，并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母亲已经怀上了虹影，关于是留还是做，小孙和她意见不一致，最后抽签决定，下签就流掉。但抽到了下签，两人异口同声，不算，下签也生，这是我们的孩子！
父亲回来的当天打了母亲，母亲于是第二次决定去医院引产，了解这件事。没想到，被父亲拦住，说大人作孽，不能杀死孩子！
可是大姐却将这件事告诉给每一个左邻右舍，母亲成了乡亲们眼中道德败坏的女人。父亲在居委会的怂恿逼迫下去法院告小孙，告他诱奸妇女破坏家庭。
那时虹影已经落地，那帮专门管人的人要将虹影罚给小孙，还要叫他去坐牢，并叫他的母亲代他抚养孩子，那时虹影母女真是到了绝路上。
在法庭上，母亲否认小孙诱奸，说是自己的错，愿一人承担。小孙向没见过面的父亲道歉，愿承担一切后果。而父亲本来就不愿意打官司，情愿撤诉，也愿意留下孩子。他甚至说愿意让母亲带着孩子跟小孙一起生活。也许是父亲说大话，可是母亲却真的被善良的父亲感动，她想走可是却狠不下心，父亲有眼疾已经不能行船，还有五个孩子她舍不得，这个家也离不开她。
她、孩子和小孙只能分离，这是令人绝望的痛苦，但别无选择。
他们在江边的小楼里最后一次分别，久久拥在一起，用眼神告诉对方，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小孙因这件事从小干部降为工人，在车间裁有毒的石棉板，这是没有人愿意干的活！
母亲生下虹影后没足月，就外出工作，在建筑队上抬石头，有时会当着工地上所有工人的面嚎啕大哭。
她一身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从未干过，一天只吃两顿饭，脸上被虫咬。
她还要强迫自己耳聋，因为她觉得空中总是传来他的声音，说想她，不能没有她。她如果不坚强一点，就会扔掉扁担，像所有热恋中的女人一样，不顾一切地冲过江去。
但她没有，母亲明白她的生活中没有自行其是的权利，她有责任，她必须要为子女负责。她快速苍老，飞速变丑，她很快变成了虹影记忆中的那个母亲！
虹影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在背后窥视她的目光是谁，那是小孙，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远远地看看他的女儿，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被母亲恶骂，被父亲叹息，被兄姊排挤的原因了：母亲和小孙的那一场相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抹不去的耻辱，而虹影就是这耻辱的铁证！
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城中心的茶馆里，母亲带了生父来见她。
他与母亲分开后，找了个农村姑娘做了上门女婿，草草成了家。他遵守承诺，成年之前不得见她，并一直负担她的生活费。
母亲说，他从不要求见你，他知道一个私生子在人们眼中是怎样一种怪物，这个社会假模假洋，不让人活还不让人哭！他自己过得又穷又苦，这十八元钱不仅养活了你，在最困难的时期还帮了我们全家
尽管虹影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母亲只有在提到小孙时才会换一种语气，像个陌生人，一改往日的粗声凶气：他就像老天爷派来的，你不晓得，他救了我们全家，你不晓得他有多好！
但年少的虹影却并不理解母亲，她觉得自己一出生就被抛弃，被歧视，母亲疏远她也是因为要平衡家里人的情绪。她也恨生父，她甚至在见面时对生父说：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我不愿意看见你！她只认父亲，父亲对她比家里其他人对她好。她对母亲说：你该忘掉那个男人，他的一切跟我们家没有关系！
生父小孙49岁时死于肺癌，营养不良和石绵厂长期工作导致。临死前想要见虹影一面，求老母亲来找，被虹影二姐断然拒绝。没有医院愿意接受，死时呼唤着母亲和虹影的名字！
多年后，虹影辗转各个城市，于中国和英国之间，经历人间种种，将自己和家族的事情写成文字，一出版就引起轰动。我想，那时的虹影已经理解了母亲。但她的兄弟姐妹认为，这是家丑外扬。
而母亲，在83岁时怀着对小孙和女儿的无限思念离开人间。
她的一生就是于苦难中和世俗作斗争，却终究没有胜利，终其一生，对所有人愧疚。
亏对孩子们，自己令他们在左邻右舍面前蒙羞；愧对父亲，如此善良的丈夫，她却并不爱他；
愧对虹影，以私生子的名义生下她，令她受尽歧视；愧对小孙，爱他却负了他！
但其实，想来，她又有何愧疚？
一个女人竟可以如此坚韧不拔的精神，带她的孩子们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她的感情理应被理解！
这世间正如她所说：假模假样，不让人活还不让人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