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家境尚可的独生子女,我一直是一个轻飘飘没有责任感的人。
反正世界都已经在我面前铺开,做错了,又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可以重来,只要我可以。什么是努力,什么是责任?离我太远的东西,我无法了解。
我就这么飘飘的长大。最有可能摔跟头的“黑七月”,居然被我轻轻地飘了过去了。飘来飘去,飘洋过海,飘到法国。
刚到法国的情形,我现在常用的一个比喻就是,“一步一跌,满头暴栗,满眼金星”。
独在异乡,吃了苦,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关上百叶窗,蒙着被子拼命的哭。哭的作用,其实为了把精力耗尽。精疲力竭以后,就可以蒙头大睡。梦里花落知多少,我一直是个爱做梦的人。睡醒了,再起来打扫床前的一地鼻涕纸。我甚至还在法国药店找到了一款专门消除肿眼泡儿的眼膏,抹到桃子一样大的眼皮上面,凉凉地惬意。
渐渐,渐渐地,我哭的频率开始变少。苦头,其实还是在照吃,只是已经学会了忍受。
慢慢,慢慢地,我如婴儿一般匍匐着笨拙的学会了,很多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譬如说责任,认真,努力和自信……这比用法语去学,诸如:行为心理,和二十世纪初默片对电影艺术的启蒙和影响等稀奇古怪的专业课,还难得多。
十年的独立生活,无论我做到还是做不到,但是至少我知道我要努力,我要怎样努力,我要如何努力。
三十几岁做头胎高龄产妇,没有弹力的身体,非常不适应孕期的变化。我从开始的极度沮丧,不知所措,一步一步自我调节到一个非常积极的状态。顶着肚子跑来跑去,该休产假的时候,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延后休假。
拖后了一天的分娩,终于来了。生了十几个小时,生不出来,顺改剖。现在五岁的思迪,细细瘦长,已经开始呈亭亭玉立状,怎能想到小姑娘出生的时候,4500克。
在产房住院的那几天,因为法国医院分工精细,每个人都是熟练工,只做自己那点点份内的工作。产科医生,儿科医生,产科护士,儿科护士,营养科护士,外加生活助理护士,转的比走马灯还快。卢中瀚,妈妈,婆婆,朋友们,轮着来看望。一个房间两个人,还有同样多的人,有同样多的理由,去看我同房的那个妈妈。我整个人除在非正常的亢奋状态,无法沉寂下来。
第三个白天,临床的那个妈妈出院了。居然没有别的妈妈送来。晚上八点,医院清场。一下子静下来的病房里面,只有我和思迪。非常不一样的静寂。
过了一会儿,思迪醒了。在床旁边的透明小床上躺烦了,有点折腾。我歪坐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她闭着眼睛晃着脑袋,终于找到了一个,脸可以碰触到我皮肤的位置,然后慢慢的安静下来,渐渐的睡去。
我低头看着她,红红,丑兮兮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但是歪七扭八。她安心的睡着,小鼻子一紧一松有序的呼吸。她是这么小,我抱在手里面,软软的无力的,像是一个玩具。突然间,我的心一下子绷绷地紧了起来,“现在我是她可以寄望的全部。没有我,她怎么能够活下去?”
这是人生第一次,我感到了“责任”,而不是想到了“责任”。
我眼睛凝满泪水,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大滴在她的脸上。她感到了,转了转,把脸更紧的贴在我的胸前,又一次沉沉的睡了过去。
孩子改变了我的人生。从此我成了一个肩负无可推卸的责任的人,生命不止,责任不息。
为人父母,承担的又岂止是责任?
人生已经自由自在的飘飘荡荡三十多年了,我要重新学习二十四个小时,每分每秒为另一个人活着。无论我在酣然深睡,饥肠大嚼,卫生间里面正在解决个人问题,还是淋浴花洒下,满身肥皂泡儿,只要哇哇的哭声一响,要火速感到现场,正确判断,接下来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奶牛,铲屎官,摇摇椅,暖水袋,电风扇还是有声玩具?
我的闺蜜笑言,“原来你适合的职业是消防员。”
我抱着孩子抹一把泪,辛酸叹道,“消防员至少还做一天休一天,我倒想当消防员。”
思迪几个月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则新闻是外国某个妈妈,因为孩子太粘人,她杀死了一岁半的女儿。看到新闻,我感慨良许。同为挣扎中的母亲,在责备她的冷酷和自私的同时,我看得到她的绝望和烦躁。
三十几岁,我拼命学着做母亲,这一次连蒙着被子哭,都是不能够的事情。在孩子面前,我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只是她们的母亲。原来孩子是为了来改变我的人生。改变之后,她们要渐行渐远,让我重新学习孤寂。
受了二十年东西方教育,让我已经充分建立起独立有效的自我教育体系。我读了很多育儿心理学,根据自身情况,分类分析;然后面对不同实际状况,努力做出最有利的判断,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自己。
思迪在我精心精意的培养下,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小人。按照国际儿童组织参数评定,该跑的年龄前,就可以跑;该跳的年龄前,就可以跳。两岁多一点时候,就可以用中文和法文数到五。走在路上,朋友之间,大人小孩都喜欢她,因为她漂亮,乖乖,懂道理,不会霸道的大哭大闹。
思迪两岁的时候,我们送她进了公司子弟幼儿园的启蒙国际班。小人儿的表现,让我们只有咧开嘴笑的机会。是她给老师做翻译,由她负责给班上其他六个法国小孩儿,传达老师的要求。启蒙班组织圣诞汇演,思迪站在正中间,随着老师的指挥,又唱又跳。让我和卢中瀚在台下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说,“按说她生在法国,中法混血的小孩子,报错的几率还是很小的,对吧?”
牛刀小试,妈妈的心里面就剩一个词,“得意”。感谢上帝给我了一个最最完美的孩子,而我,我会努力做一个最最完美的母亲给她所有最好最好的东西。
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幼儿园组织大型汇演。公司领导来给小朋友分送礼物。提前一个周,老师就给我打过招呼,启蒙班的代表是思迪。嘱咐我一定把她打扮漂亮。
把一个漂亮小姑娘扮漂亮是最容易的事情。我给她穿了平时不能穿去幼儿园的蓬蓬纱带着玫瑰花瓣的公主裙。提前还请我非洲的朋友,帮她编了一头非洲小辫儿。早上起来把小辫儿拆下来,头发就变成蓬蓬的自然卷,再带上玫红色大大的蝴蝶结。这么隆重的打扮,小姑娘也知道今天有事情发生,在家一蹦一跳,开心的要命。
汇演是在公司子弟小学的操场上举行。幼儿园,小学,再加上所有的父母都站在队伍的后面,乌泱乌泱的人,场面有点乱。那天阴阴的马上就要下雨,临时决定取消节目表演,领导讲话一结束,每个班的代表上台领礼物。
那年国际班的七个法国小朋友中间,其中有公司法方总经理的第三个孩子。要说总经理和他太太,真的都是谨慎低调的人。整整一年幼儿园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身份。那天法方总经理在台上讲话,两岁半的小姑娘看到爸爸,在下面大喊,还是试图跑上去要求抱抱。
这个动作震惊了幼儿园。园长临时决定,让总经理的女儿,代表启蒙班上台领礼物。
启蒙班的孩子都不到三岁,上台领礼物这个动作,要老师协助才能完成。我们所有站在后面的父母都看得很清楚,园长叫住了抱着思迪,已经开始往台上走的班主任老师。因为总经理的女儿坐在另一边,时间紧迫,园长指挥站在另一边的副班主任抱起小姑娘上台领礼物。
启蒙班班主任王老师抱着思迪,愣了一会儿,她还是抱着思迪走上了台去。上去的有点晚,已经到了每个班小朋友捧着礼物,向台下鞠躬的环节。总经理的女儿捧着代表启蒙班的礼物,和思迪一起向台下鞠了躬,返了回来。
两岁八个月的思迪在老师的怀里,不太明白事理。她远远的用她亮亮的眼睛给了我一个微笑,耸着肩摊了摊手,意思我没有拿到礼物。
人群中我捏住了卢中瀚的手,炎热潮湿的六月天里,我们两个手心全是汗。
等了好久的雨,终于开始滴下来。老师们大喊让家长们各自认领自己的孩子。王老师抱着思迪走到我的面前,满脸都是尴尬,“我们不知道……”
我接过思迪,拍了拍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你最爱思迪。”
对于人生来说,启蒙班的时候,上台领个礼物,是一件多么无足轻重的事情呀?可是对于父母,面对事实,让我们承认自己不能给孩子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是多么有挫伤感的痛楚?梦想在现实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而我们只能面对残渣,沉重地呼吸。
这是个有点愚蠢的比喻,像人人都是知道,生来有一天必然会死。但是真的知道,真的要死的那一天的时候,迅猛袭来的恐惧,还是让人窒息。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世界上没有想当然的完美,而我们,只能够倾尽全力,力所能及。每个人都希望可以给孩子最好最完美的一切。可并不是因为我们给不了孩子全部的全部的全部,我们会更少的爱自己的孩子,或者孩子会更少的爱自己?
学会接受不完美,不仅仅是对于父母,也还要对于孩子。
有一次我带着两岁的子觅去参加一个早教活动。那天的主题是装饰自己的皇冠。皇冠是早教中心早已经准备好的,小朋友们要做的是画上五颜六色不同的代表花儿的点点,和贴上不同颜色的宝石。
子觅的那个皇冠,在拿到手三十秒之后,就变成了涂鸦状,有点,有横,有竖,有完整或者不完整的圈圈。我的旁边是一个年轻妈妈,看过育儿心经的那种。态度拿捏的极好,不温不火,有理有序的启发和指导着她的女儿,每一个点点的位置,形状和颜色。
半小时之后,老师让所有的小朋友都带上自己的皇冠展示。旁边小姑娘的皇冠完美无瑕,闪烁耀眼,受到了老师的大加赞叹,有幸上台给大家展示。两岁的小姑娘本身因为获得了老师的鼓励,仰着脑袋,小眼朝天,一副得意。台下的妈妈更是一脸欣慰。公主原来就是这么被养成的。
旁边子觅带着她自己画的乱七八糟,宝石也贴的歪歪扭扭的皇冠,又跳又唱,开怀无限。
养孩子,是要把她养的出色,还是让她快乐?对于孩子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选择。自然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又出色又快乐。可是纵然两个兼有,出色并快乐,和快乐并出色,亦不是完全一样的选择。
我,我要孩子们快乐。
很多很多次我凝视着孩子乌亮乌亮地眼睛,我会不由自主地问:“你究竟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茫茫众生,你为什么来到我的家里?”事实上我不是蒙田,我不用思考,我也存在。就算想隐形,孩子也会提醒我的存在。
两个女儿会用小小肉肉的胳膊,拼命地抱住我,紧的让我无法呼吸,一人一边的亲着我的面颊喊着,“妈妈,妈妈,我爱你。”
在热情风暴中心的妈妈,拼命擦着快流到脖子的口水,努力捧着身上两个摇摇欲坠的娃娃,大喊到,“你们现在要去洗澡吃饭,不能看电视,不能看Ipad和手机,更不能管阿姨要巧克力。”
妈妈不是外婆,不是阿姨,不是朋友,不是老师,也不是玩伴,妈妈就是妈妈,无趣,唠叨,操心的管教。既来之,则安之,今生让我们相亲相爱相互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