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叫她老嫲,她是我妈妈的妈妈。
似乎自打我记事起,她就是个老人了,直到今天,我23,老嫲89。
老嫲这辈子,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苦。
当然老嫲的一切,我都是听她自己说的。
老嫲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小山村一户贫穷的人家,贫穷到吃了上顿找不着下顿的程度。可能这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是及其普遍的。据她所提及过的,她有两个妹妹,至于有没有其它的哥哥弟弟之类的,我倒是从未听说。她最小的妹妹呢,养到3、4岁,家里实在困难到连一个小孩的口粮都给不了,所以有一天,她的妈妈把她带到福利院的门口,对她说:“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糖给你吃。”之后,便是永别。或许处于当今这个人们吃东西都一直在挑肥拣瘦的时代,我们并不能理解一个家长的这种行为,但是在当时,老嫲的妈妈给出的解释是,她的小妹妹,家里确实没能力养了,早晚会被饿死,而家里都没办法给她收尸,把她留在福利院门口,死了被看到了至少还有人会处理她的后事。老嫲的大妹妹呢,在几岁的时候卖给了一个大地主,后来啊,老嫲还去地主家看了她一次,据说那时候大妹妹并没有在家,地主家的人说她去外面割草了还没回来,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看到大妹妹跟几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每个人背着很大的一捆草回来了,可是,无论老嫲跟她怎么说话、说了什么,大妹妹都一言不发,老嫲最后还跟她说:“你过得会不会太辛苦?他们一家人对你好吗?不好的话你就逃走吧,明天下午我在XX码头等你,然后我带你走。”,大妹妹依然保持沉默。第二天老嫲去了xx码头,却始终没有看到大妹妹的身影。后来老嫲又去地主家看大妹妹,却被告知她已经被卖给另外的人家,从此没再相见。
身为家里的老大,老嫲也是命途多舛。她的父亲会做一些小生意,每次都要撑船去另外一个地方进一些橄榄之类的当地特产,而九岁的她,就已经开始跟着父亲坐在船头帮他掌舵。有一次,他的父亲上岸采购而她还在船上等着,突然看到河对面来了一队日本鬼子,她手忙脚乱之余独自一人将船撑到附近的一大堆草丛里,躲在里面瑟瑟发抖,还好后来侥幸逃过一劫。
再到后来日子似乎越过越苦,老嫲说她经常饿死倒在番薯地里的人。老嫲还是没有逃过被卖的命运,在地主家,她跟其他几个被买进来的人一样,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干活,割草劈柴样样来,吃的是那种老鼠咬过的烂番薯。后来,时间久了,她跟地主家的一个比较年长的地位待遇比她好的女工越来越熟,关系也不错。直到有一天,女工要回家探亲,老嫲让她帮忙打听一下她家里的状况如何了,她的家人还好么。女工一口应允。结果,女工回来之后跟她说,她的家人都很好,他们走亲戚去了。老嫲一听特别高兴,没过多久,她和跟她一起买进来的小伙伴就开始策划出逃了,结果也成功回到家乡。只是家里的情况并不像那位女工所说那样,她的家人早就因为战争不知所踪,她已经没有家了。而跟她一起出来的小伙伴,有的家里来了大华侨,家境好了太多太多,看到女儿平安逃回来,一家人抱在一起高兴地大哭。而她什么都没有。后来她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都会说:“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就不逃出来了。”
无依无靠的老嫲听说她的一个表叔在不远的一个山村,于是她就打算去投靠表叔。从去到的第一天,她就开始帮表叔挑水、种地、带娃,也是从过去的第一晚,她就听到表嫂在房间里喊着要让表叔赶她走。终于到了第三天早上,她的表叔给了她三筒米(一筒一斤),让她回家去。
回家之后孤苦无依的老嫲,经人介绍到了不远的另一个山村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这男人便是我的外祖父了,只是外祖父去世得早,我并不曾见过他。那一年,老嫲19岁。
嫁过来之后的老嫲,也没过过好日子。当时的外祖父无父无母,靠着卖水果为生,也是个贫农,虽有一处避身所,却也摇摇欲坠,外面下大雨的时候,里面就下着小雨。当时他们连被子都是跟别人借来的,又因为还有孩子睡在中间,被子只能横着盖才够长,孩子是被包住了,只是大人却冻到半夜里老是腿抽筋。后来终于到了消灭地主阶级的时期,作为贫农有优先选择瓜分地主资产的权利。期初他们选择了房子,因为自己有了那座“危楼”而被拒绝,后来他们选择了被子,也被以“已有被子”的理由拒绝,虽然他们盖的被子是借来的,可是百口莫辩。结果分到了一张四方桌。
再后来的日子,别人家的男人外出卖水果一回来,家里都会改善一下伙食买点比较有油水的东西,可是老嫲家里依旧过得很清苦,他们都把钱一点一滴地攒起来,就期望着有一天能把房子整治一下,以至于不会漏风又漏雨。存了很久的积蓄之后他们终于如愿以偿。
老嫲有四个孩子,我的外婆最大,下面又有两个弟弟,最小的一个是妹妹。外婆的大弟弟呢,长得很壮有很聪明,小弟弟比较调皮,小时候老嫲靠着做工给他换来上学的机会,他却经常把风衣套在书包外面到处去溜达,以至于时至今日也不识字,小妹妹则是文静乖巧。可是最让人喜爱而又似乎长大以后会最有出息的长子,在一次发烧久久不退之后丧失了生命,将近十岁的孩子,突然之间就说没了,命运似乎从来就不想让给老嫲好日子过。
后面一段时间老嫲的生活我并没有过多地听说,只是后来外祖父就过世了,外婆嫁给了同村的外公,老嫲对外婆的孩子,也就是她的外孙也一直照顾有加,再后来我的妈妈也嫁给了同村的我的爸爸,所以连带我们这些曾孙也是从小受尽她的宠爱。外婆的妹妹嫁给了外村,她的孩子们只比我大了近十岁,小时候他们也是经常来他们的外婆,我的老嫲家里做客。而外婆的小弟弟,我叫他老舅,继承了父亲的水果担,也卖起了水果,只是时过境迁,各式各样的水果摊和进口水果随处可见,谁还会亲睐摆在盘子里那几颗本地生产的千篇一律的水果呢?老舅也是个比较木讷不懂变通的人,至今也还在做这种生意,至今也还未娶。
自打我懂事以来,老嫲和老舅就一直住在他们后来存钱翻新的老房子里。我出生的时候老嫲已经快70岁了,她一直靠着摘桑葚和抓福寿螺为生。桑葚是以前别人种的,后来大家都不要了,每当夏天来临她就带着草帽到山林里去找桑葚、摘桑葚,用蛇皮袋装好背回去按斤卖。福寿螺的野生的,只要到了福寿螺横生的季节,就能看到她裤腿扎得老高淌在水沟里弯着腰摸福寿螺的身影,同样的福寿螺也是用蛇皮袋装好背回去按斤卖,老嫲不会任何交通工具,无论去哪都是靠双脚走的。记得以前我们很小的时候,老嫲要去她的小女儿家过年里,挑着担子,一头坐着我,一头坐着小我一个月的表妹,一路到女儿家,那距离应该有十公里吧。后来,我们大了一点,就跟着老嫲一起走,她仍旧挑着担子,一头是一直养得肥肥的鹅,一头是我们的衣物。后来啊,岁月让老嫲再也承受不了重物,可是生活逼迫着他继续劳作,老嫲每年还是一如继往地采桑葚、抓福寿螺,只是每次老舅都会来帮她载回去卖。再再后来呀,老嫲真的做不了了每天就在家里发发呆。
老嫲对我们是非常好的,因为我跟弟弟刚刚是在同个村里,从小更是受到她的疼爱。老嫲的家离我们的学校很近,所以我们上学放学都会有意无意地要去找她一趟,小时候喜欢吃橘子,她就一直在外面低价买那些长得比较丑比较难卖出去但口味依旧的货底 ,等到我们放学剥给我们吃。别人给她一点什么东西,她也一直留着给我们,有时我们没去她家,她还会去学校门口或者半路上“堵”我们。我们家里每年的习俗是过三个大节,而老嫲是过八个大节的,每次她家里过节,她都会烧一大桌子的菜,叫我跟弟弟去她家吃,至今我都觉得老嫲煮的白菜炖肉皮无人可超越,吃完之后还会给一些饮料和干货让我们带回家。而在每次过节之前,老嫲都会让我陪她去比较远的一家店买饮料,只是因为当时的健力宝其他店都卖两块钱,而那家较远的批发店就买一块八,老嫲每次都让我自己选,我喜欢的她都会买。
老嫲一辈子没有读过书,却非常支持我们的教育事业,记得几年之前我考上了大学,跟她说了之后她进去房间很久,出来之后给了我一个红包,回家之后打开里面竟然有一千块钱,要知道当时的她已经没有了生活来源,要知道那一年她最小的外孙女结婚她也就给了四百。而在第二年,我弟也考上了大学,她也同样给了一个大红包,那就一个不识一字的老人对曾孙子最大的支持了。知道今年我大四,寒假回去看她,她已经要花好久才能捋清我是谁,大多数时候只是自己静静地坐着发呆,跟她说的事情她也能马上就忘掉。可是在我看她回家不久之后,不太能走路的她让老舅将一个红包送到家里来,她说她在我走了之后才想起来,红包是给我读书用的,怎么推都推不掉。
老嫲是个超级乐观的人,现在依旧跟着老舅住在老房子里,靠着低保户还有后辈给她的一些资金过日子,每天吃的也很清淡,可是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感叹,现在的时代真好,日子也很好,她笑着说她不用工作,就有得吃。累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过得真好。
老嫲最大的遗憾应该就是终生未娶的老舅了吧,每次我们后辈去看她,她都会对 我们说:“日后我走了,你们也要多来看看你们的老舅啊,一定要多关照啊。”即使老舅也已经六十岁了,可是在老嫲眼里,他也永远是孩子啊。
老嫲年轻的时候算过命,先生说她能活到九十岁,她也对此深信不疑,最近两年外婆要给她买衣服,她也都不要了。记得去年的冬天特别冷,老嫲过冬的衣服都很老旧,也不太保暖,外婆要给她买几件保暖的,她还嘱咐她不要买太好的,她也活不了几年了。每次听到这种话我都觉得很害怕有很无力,老人好像一直在默默地接受命运对她最后的安排,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命运啊,老人苦了一辈子,终于清闲了几年,“享”了几年“福”,那就请你多给她一点时间并且让她远离病痛吧。我刚刚要出来工作,也请给我对一点时间让我尽尽孝吧,我希望每次回去,都有机会再握握她的手。
嗯,我相信老嫲会长命百岁,毕竟算命先生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