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小说《芳华》,原名《你触摸了我》。在影视传播效果远远好于文字的当下,这本小说正式出版时,名字随电影叫了《芳华》,一起印就是10万册。
无可厚非。
只是,看到电影《芳华》将小说《芳华》中的何小曼改名为何小萍,严歌苓有过挣扎吗?
我的纠结,当然不是“曼”与“萍”的一字之差,而是通过小说厘清了何小萍的人物脉络后,有些不明白:冯小刚导演为什么要改“曼”为“萍”?
何小萍,是被刘峰带入文工团的,电影为塑造刘峰计,做这样的改动,无可非议。可是,细究何小萍被文工团的女伴们鄙夷的原罪,就有些没有根基了:何小萍身上为何总带着一股馊味?或者是影片中谁说过一句,抑或是我们的思维习惯,就默认何小萍来自农村。可是,来自农村的何小萍怎么是刘峰从北京接来的?后来,电影告诉我们,何小萍的妈妈因为丈夫被关押到劳改农场不得不带着何小萍改嫁,拖油瓶何小萍在新家里得不到关怀,所以,她的性格有些乖戾身上总带着馊味。
人物脉络没有问题,是吗?“文革”中父亲被冤入狱,黑帮的后代受到凌辱,是特定历史条件导致人物命运发生了变故。我们可以这样假想何小萍的命运:假如没有“文革”,何小萍的父亲就不会被关,何小萍就能唱着《让我们荡起双降》茁壮成长——何小萍的命运起伏有着极大的偶然性。
但,严歌苓似乎更愿意还原人物命运的必然性,所以在小说《芳华》里这个女孩名叫何小曼。从“萍”倒回到“曼”,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曼”这个词有着浓重的小布尔乔亚气息,果然,何小曼出生在中国最洋气的城市上海,她的父亲“是个文人,做过画报编辑,写点散文剧本”。小布尔乔亚的婚姻,讲究的就是才子佳人,果不其然,小曼的妈妈“长相是好看的,剧团里打扬琴弹古筝……过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都随大流”。大流是,“反右倾”了,小曼的父亲成了右派,小曼的妈妈自然要跟右派离婚。右派不肯离婚,小曼的妈妈就百般凌辱以致他不得不喝药自尽。严歌苓在小说中畅想,假如没有反右倾,“那个家庭是温情的……善良软弱的文人父亲会给小曼取这样的名字。何小曼很有可能向着一个心智正常、不讨人嫌的女孩成长”。我则不同意严歌苓的假想。连严歌苓都将“善良”和“软弱”勾连在了一起,所以,我觉得错把善良当软弱,这我们国民的集体下意识。就算没有遇到严歌苓在小说《芳华》中安排给她的命运的周折,遗传了父亲善良本性的何小曼,一定也会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扭曲。
电影到底没有交代清楚,那只缝上了两团洗碗用海绵的胸罩,到底是不是一味否认的何小萍的。电影觉得,假如坐实了胸罩是何小萍的,等于给电影想要同情的人物涂抹上了一个污点?你撒谎了嘛。被一众肆意羞辱善良的人撕开私生活的遮羞布,被侮辱的那一方还不能以沉默表示抗争,这又是错把善良当软弱的集体下意识的一个例证,可惜电影生怕观众会想歪了何小萍,胸罩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加之电影删除了小说中改变何小曼性格的红毛衣事件,让胸罩事件在情节上显得突兀在结构上不落实。
何小曼的妈妈在右派自杀后改嫁给山东籍的官员,带着小曼住进了钢窗蜡地的洋房。因着这样的生活条件来之不易,小曼妈妈将丈夫如豆腐一样小心地捧在手心里,当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相继来到这个家庭后,小曼更成了一个受气包和出气筒。
何小曼的妈妈有一件漂亮的红毛衣。衣领上还坠着两只黑色绒线球。毛衣洗了以后变小了,小曼曾经央求妈妈将毛衣给了她,可妈妈让她等3年,“我自己还能穿的”。等了3年,小曼发现毛衣穿到了妹妹身上,这个曾经善良的女孩,竟然偷偷将红毛衣拆成了线,染黑后给自己编织了一件黑毛衣。纵然蛛丝马迹让妈妈猜测道,何小曼的黑毛衣就是她原来的那件红毛衣,可女儿抵死不承认让妈妈束手无策。此事的结果,让何小曼摸索到,做过的事情可以用死不承认搪塞得天衣无缝。胸罩事件,可说是红毛衣事件的翻版,所以,严歌苓的小说,虽然时间背景与电影相去不远,可因为作家的立意深厚于电影,留给我们的回味也绵厚一些:那些集体下意识,扭曲了多少善良人的天性?
严歌苓到底是一位善良的作家。小说中,她让何小曼在多年以后化身为沈姓女友,陪伴罹患肠癌的刘峰体面地活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写死了刘峰,严歌苓还是善良的作家?那你让一个失去右臂、失去了婚姻、在生活中屡屡碰壁的战斗英雄,还怎么活着?谁都知道,萧穗子其实是严歌苓自己,也许回顾自己的往事让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很是犹豫和徘徊,《芳华》是我读过的严歌苓小说中叙事逻辑最混乱的一本,慌慌张张得随时在查漏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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