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线之外

靠窗第三排的位置是戴寿保的,三点放学,通常他要到四点才走。来接他的卢老师都那个时候来,然后带他到晚托中心去写作业。


而这一个小时的间隙,戴寿保总是坐在位置上抬着头看黑板上的钟,时针和分针的角度重新变得微妙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可以背上书包了。他总觉得那时候的分针像故事里的小蝌蚪,不停地找妈妈,时针就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找错了,于是分针又急匆匆地转走了。


卢老师总是笑着夸他想象力很丰富,但是戴寿保知道卢老师是不信的,卢老师虽然对他很好,但戴寿保还是能体会出和他之间不可磨灭的距离感。可能二年级的戴寿保还不能理解什么叫距离感,他只知道卢老师对每个孩子都是平易近人的——这是他能用上的唯一的成语。


但是戴寿保今天没有心思想这些了,他策划了一件大事——至少在他看来是大事,这件事一旦成功了,就能看见很多许久未见的人,爸爸、妈妈、哥哥,虽然通常见面只有责备甚至打骂,但是戴寿保心里仍然是存着思念的,这思念化作山川和日月,构成了他年幼心灵里微小的世界。


再过一会分针化成的小蝌蚪又要问出那个天真的问题了,戴寿保舔了舔嘴唇,还有大约三分钟的样子,他眯起眼睛,悄悄地瞄了一眼太阳,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偏西,落在教学楼前那棵树后面了,叶子与叶子之间透出刺眼的光,像是在提醒着什么。戴寿保从书包最外面的夹层里拿出一小粒药丸,定了一下神然后吃了下去。此时他的内心是开心的,因为这粒小小的东西会带他的亲人们前来,这对他来说,身体上的一点小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卢老师来了,药效发作还要一会。戴寿保背上书包对卢老师笑了一下。


“今天作业多吗?”


“不多,很快就会写完的。”


戴寿保甚至对这个问题期待已久,下意识地答了出来。快,快,步骤就快到了。他这么想。


终于来了。戴寿保感受着身体里一股股的不适,心却兴奋地跳动着。


坐到晚托班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戴寿保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时间,再有半小时妈妈就该下班了,他摸了摸手臂,通常紧张的时候他会这样做。手臂上无数的小疤痕像是一对对眼睛,它们凝视着他,仿佛在鼓励他的眼泪赶紧掉下来,同情分应该会更加高,爸爸妈妈也许会更快地到来的。


戴寿保这么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掉下来了,他警觉地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卢老师,还好卢老师没有发现他的窘迫,于是他悄悄趴在桌子上,把眼睛和那些疤痕重叠起来,好像这样能互相看透,但是他看着看着突然害怕起来,于是眼泪就真的止不住了,他哭得越来越难过,眼泪从手臂上滑过,再掉落到地上,好像真的是那些小疤痕里淌出来的,他这么一想就更加害怕了,也许爸爸来了还要更多几个这样的小眼睛的。


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泻药已经开始慢慢发挥作用了,戴寿保捂着腹部,脸上的眼泪像是呼应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滔滔不绝地流了下来。


“老师老师,戴寿保哭了,你看地上全都是眼泪。”前排的小女生告诉了卢老师,戴寿保觉得很庆幸,计划终于暴露了,爸爸妈妈也快来了,再坚持一会。他这么告诉自己。


卢老师走到戴寿保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了几句,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匆忙地打电话给戴寿保的父母了。


戴寿保依稀从电话里听到父母的声音,大概是因为手机的作用,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模糊得不真实,戴寿保竟然想起了前几天奶奶给自己煮的油豆腐,那些圆滚滚的东西在沸水里逐渐干瘪的样子让他觉得难过至极。


父母还是没有来。戴寿保上了一次又一次厕所,每上一次都要扒着厕所的窗户看看楼下有没有爸爸的车。


直到晚上七点,卢老师接到了电话。戴寿保心里突然出现一阵恐慌,他恨透了手机这个东西,只要按一按手指就能轻松地说清楚。你看,爸爸又打电话来了,准是有事儿来不了,要是没有这玩意,爸爸就会来了,至少会来看我一眼,说不定还能带我去医院,至少有一小时可以陪着我。戴寿保想着想着,又趴在了桌子上。


“卢老师抱歉抱歉,厂子里临时加班,我们实在是赶不过去,我一会叫他奶奶去接他。”


“算了,您告诉我您家在哪里,我送他回去吧。”


“好好好,谢谢谢谢。”


卢老师带着戴寿保先去了医院,然后送他回了家。戴寿保觉得这段路远得超乎想象,旁边的秦淮河上驶过几艘货船,船上亮着几点微弱的灯火,戴寿保看到那些灯火里坐在一起的一家人,小小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像是蚂蚁趴在心脏上,又像是绳子捆在脑袋上,也许他再大一点会明白,这是种悲凉。于是他握着卢老师的手紧了一些。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房东已经睡了,出租屋里的奶奶也已经坐在床上眯着眼睛就快入梦了,戴寿保看了看这个只有二十平米的“家”,又往卢老师身边缩了缩。


瘦小的戴寿保站在卢老师身边,此时此刻他觉得才相识几个月甚至不知道全名的卢老师成为了自己世界里的一幕星空。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准备离开的卢老师说:“卢老师,听另一个老师说你要走啦?”


“对啊,要去挣钱了。”


“在这里挣不到钱吗?”


“挣得到,可是不够呀。”


戴寿保眼里最后的光辉也熄灭了,他像是感觉到了某种无奈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地繁衍,但是他天生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不想阻挡别人的去路。


“好吧,那你要记得回来看我……我们……啊。”戴寿保本来想说“我”,但是他想了想晚托班里的那些同学,又加上了“们”字。


卢老师转身走了,他不敢回头,他知道那双漆黑的眸子一定还带着绝处逢生的希望在背后闪耀,星空也无法掩盖。


而站在一片漆黑里的戴寿保知道,这是一次郑重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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