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
展信佳。
其实我本无意写信给你,上一次与你分享“信”还是一年前,某个男孩子洋洋洒洒写了几页信纸向我一诉衷肠。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才会把这种东西拿来与你分享,只记得你看完后随手将信纸递还给我,淡淡地说了句“看不太懂。”我甚至有些失落的接过信纸,“不过小伙子的字写得倒是不错。”
昨天,我在“人间theLivings”的公众平台上看到了“见信如晤”的征文,心有所动,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
可是,为什么要写信呢?我们有大把的时间朝夕相对,无话不说的沟通模式让我们能够以最坦诚、最放松的姿态面对彼此。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大大方方地说“爸比,爱你哟!”你也能轻而易举一句话击溃我的心理防线。我谈恋爱,你在微信朋友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复“我现在还算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吗?我感觉我应该快下岗了。”我初进社会,处事不利,你语气坚定地说“放心,爸爸一定不会让你白受委屈。”我刚刚得知妈妈怀了小宝宝的消息,满怀委屈,试探着向你发问“你是不是觉得有我和妹妹还不够好?”你沉默片刻,温柔又笃定地说“爸爸告诉你,真正爱一个人,对他的爱是永远不会被分走的,只增不减。”霎时泪目。你的呵护备至让我在你面前成了总也长不大的孩子,就连独自处事的坚强果敢也荡然无存,转头一看到你,立马丢盔卸甲,只想钻进你的口袋。你害怕我对你浓重的依赖阻断我的成长,一段时间里把“下一次,我一定不管你了。”挂在嘴边,我一笑置之,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我有事,你比谁都着急。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微妙得很。我习惯性地向你靠近,你担心我太过依赖;而当我想要离开的时候,你却想方设法地把我拴在身边。我们表面上相亲相爱,可在暗地里却有一场无止尽的博弈,让我们始终都无法成全自己。我想离家继续读书,寻找自己的路,永远忠于自我直至成为自己。可是这一想法却像一根火柴,每每将你引燃。你眉头紧簇,神情肃然,怒气将你说话的声调变得低沉却严厉。你像一头被激怒的兽,不断地向我逼近,接连掷出一个又一个炮弹似的问题教我无暇应对。我退至角落噤了声,不敢与你对峙,亦害怕你对我的幼稚投来冷笑。谈话破裂,每每不欢而散。于我而言,与你和解同与自己和解是两件分量相当的事,我实在无法在其中择一而放弃另一个。我想,是不是这世间所有形式的深爱,都会教人狼狈不堪。
幸运的是,我们对彼此敞开心扉的习惯变不了,尽管屡屡受挫,不欢而散,但下一次却莫名又会对对方充满信心。夏天的夜晚最适合撸串,羊肉和孜然是绝配,啤酒易拉罐和太钢汽水瓶碰在一起,不是梦碎的声音,是心脏颤动的节奏,为爱,为爱的无解。你接下了一单很大的生意,那种几乎是在你能力承受范围之外的“大”,而我们原本稳固又安逸的家庭环境也随之变得动荡飘摇起来。那天,你像是面对一位交心老友,讲了好多。
我看着你带着自嘲的语气故作轻松地吐露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重负,甚至与你一同回溯童年时代的伤痛与梦想,似乎窥得了你心底深处那个数十年无法逃脱的魔咒。我看见一直以来在我心里如山一般伟岸的你露出了脆弱无力的疲惫神情,眼角向下耷拉着,目光如水,小店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你向来刚硬的面部轮廓。原来你并不是我心底那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呼风唤雨的英雄,你和每一个挣扎在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样,会为自己的无力而愤怒,会向荒诞的现实低头,会忍气吞声默默咽下所有的委屈……你心底有一个执拗的梦--一家人能够幸福地住在一起,相亲相爱,相互陪伴。但这梦想之花太过娇嫩,似乎要经不起眼前这风霜了。
彼时,我仿佛看见象牙塔的瓦片开始一点点被风化侵蚀,塔顶漏了窟窿,风雨欲来。但是夜晚降临的时候,我顺着这窟窿看见了这一生从未见过的美丽星空。深蓝色的天空缀满星光。于是我像是受到神的鼓舞一般,不自禁地挺起胸膛,起身,迈出坚定的步伐,愿用这肉身之躯抵挡扑面而来的酸风楚雨。我忽然明白,人的勇气从何而来。
爸爸,你始终悉心呵护着,捧在手心都怕摔碎的小女孩终于在她长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时,第一次,眼里真正地看见了你。她满心羞愧,懊恼不已。她无法像从前那样欢蹦乱跳在你面前撒着娇说“爱你”一般说出她心底的五味陈杂,于是她决定写下来。
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深沉的爱与责任,让我原本轻薄的理想与自由有了厚实的扎根土壤。
在你身上我看见了生而为人的卑微与伟大,让我在这纷扰的人世间勇敢作为而不至于无所敬畏。
在你身上我看见斩不断的血脉之情生动的流向,或坦荡阔然或急湍甚箭,但永远存一份生生不息的安然。
我想,所谓父母子女一场,那些无形的教予,亦是传承的不灭。
祝您身体健康。
您的女儿,
2017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