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通电话打来之前,我就醒了,我睡眠一直不好。怀里的夏音正在发抖,她又做噩梦了。我轻抚着她的背,使她平静下来。她像只小猫一样,缩在我胸前,继续睡了。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清凉。
很快我们又被惊醒。夏音的手机响了,铃声刺破宁静,令人心惊肉跳。
她接听后说了声“喂”就沉默不语。我打开床头灯,发现她咬着下唇,眉头紧皱,漂亮的脸惨白失色。那可怕的神情,就像这通电话是恶魔从地狱里打来的一样。
“我爸死了。”夏音说。
1、夏琦和夏至
夏音是我的妻子,我们结婚一年了。我只在婚礼上见过她父亲一面。依稀记得那是个面相和善,身型肥胖的男人,不怎么爱说话,对谁都不太热络。
对已经逝的岳父仅有这点浅薄印象很过分,可这并非我所愿。我深爱夏音,也希望跟她的亲友多来往。可是我俩从相识到恋爱成婚,我多次提起要跟她回老家看看,见一见她的家人,都被回绝了。她总说她家在山沟里,去一趟要搭火车坐汽车。交通成本高不说,穷乡僻壤的生活也不方便。她过年都不回家,聊起家人也总是遮遮掩掩的,一说到就岔开话题。我只知道她老家在一个叫望水村的小村庄。
这次夏音也说自己回去奔丧就好,我不必跟她同去。她担心我劳累,也担心北方长大的我不习惯南方闷湿的气候。我执意不肯,岳父的葬礼哪有女婿不露面的道理。再说我也实在不放心夏音独行,她看起来太伤心也太憔悴。此时的我绝没有想到,我的一意孤行不仅给夏音增添了更多困扰,还会使这趟回乡之旅的走向变得极为诡异......
夏音所言非虚,回她老家的确很折腾。我们一路辗转,换乘了几种交通工具,才到了望水村村口。我早就疲惫不堪了,夏音的疲态更为明显,小脸像纸一样白,刘海也结成几缕黏在额头上。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也吃不下东西,总是神经质地咬着指尖。我总觉得除了悲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更强大的情绪在折磨着我的妻子,那是恐惧。
不过是回老家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
村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候着我们,是夏音的弟弟夏琦和妹妹夏至。夏琦眉眼跟夏音很像,是个帅小伙儿,人也很热情。一路抢着拿行李还不停地问长问短,一口一个“姐夫”叫得十分亲切。夏至则不像姐姐,脸有些扁,但并不难看。皮肤光洁细致,一双狭长的眼睛吊着长,给五官不太分明的脸添了几分妩媚。她叫了声姐姐、姐夫之后就不再说话,却并无拘谨之态,似与我们无话可说。
姐弟三人一路上谁也没提死去的父亲。
2、盲眼老人
沿着雨后泥泞的土路走了很久,我们拐进一个四方院落,院内耸立着一栋小楼,看起来有些破败。门前拴着一只大黑狗,正狂吠不止。它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死盯着我,前脚还蹬刨不止,感觉随时会扯断铁链将我扑倒在地。
“黑子!别叫了。”夏至对着狗吼了起来。那狗倒是很听她的话,瞬间就收起了凶相,只是哼哼地轻叫着,嘴里流出一串长涎。
岳母闻声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梳得很顺,穿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她一见我就迎上来,热情地说晚饭已经做好了。接着又跟夏音她们说了几句家乡话,我不大听得懂。
进门只见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摆在厅里,正对门的柜子上放着岳父的遗像。照片中的岳父一张胖脸上堆满了笑。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笑容阴森森的。时值盛夏,身上还黏着一层汗,却有一阵寒意窜上背脊,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别看了,赶紧把行李放到三楼,洗手吃饭!”夏音轻推了我一把,这样说道。我这才回过神来应道,拿着行李随她上楼。
踩着吱吱作响的木制楼梯,穿过狭窄逼仄的楼道,我们到了三楼。这里非常低矮昏暗,明显是用作储物的地方。要弓着身子才能在其间走动。我放下行李,发现手边有东西在蠕动,黑漆漆一团,还发出低沉奇怪的咕噜声。吓得我后退不迭,撞到了身后的夏音。
夏音一手扶住我,一手按下电灯开关。只见一位老妇蜷缩在一床破棉被里。“小音?”她张开牙齿早已掉光的嘴,颤巍巍地问道。“奶奶,我回来了!”夏音激动地拉着我迎上去。
眼前的老人形容枯槁,瘦得骨头上仅贴着一层皮,周身散发着一股酸败腐朽的气息。她显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奶奶。”我也跟着夏音这样称呼她。“你是小音的男人?”她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问道,又费力地撑起上身,坐了起来。“奶奶,我是小音的丈夫齐跃,很高兴见到您。”我连忙应道。
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说:“你一定要对小音好!”我猛点头。夏音推了我一把,我才发现老人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显然她已经失明了。
“小音、齐跃,下来吃饭!”岳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奶奶,我扶你下去吃饭。”夏音对老人说。“不用,我吃过了。”奶奶甩开夏音的手,又压低声音说:“小音,棺材里的不是富江。”夏音和我惊讶地面面相觑。“奶奶,你这话什么意思?”夏音不解地问。奶奶却沉默地躺回被褥里,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一样。
夏富江是我岳父的名字,棺材里怎么可能不是他呢?
3、被偷走的死人头
岳母手艺很好,一桌家乡菜做得很可口。只是我们饭桌离棺材不远,吃饭的时候我总是能闻到一阵阵腥甜的气息,似有若无,就像是生肉腐烂的味道。一想到可能是尸臭,就有阵阵恶寒从我的下腹涌上来,令饭菜无法下咽。可其他人却都是一幅胃口很好的的样子。夏音脸色依然很差,却多添了一碗饭。
“爸他......"夏音吃着饭欲言又止。
“爸你知道的,一直三高。那天去吃席,可能是喝多了酒又吃的太油腻,脑出血了,都没来及去医院。”夏琦接过话头,讲起了岳父的死因。
夏音点了点头。一旁的夏至却甩给夏琦一个大白眼,似乎在嫌他话多。
“其实爸这也算喜丧,姐夫你能跟我喝一杯吗?我姐从不跟我喝酒。”夏至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个不太干净的杯子,盛着黄褐色的浑浊液体,也许是啤酒吧。我连忙推让:“我不喝酒,我酒精过敏很厉害。小音知道的。实在不好意思。”这回换成夏音狠狠地瞪了夏至一眼,她说:“你小孩子家喝什么酒,再说喜丧什么的也不要乱说。快去给你姐夫倒一杯水!”夏音闻言连忙走开了。
“孩子小瞎说你别介意,你爸走的没什么痛苦,这也是福气。明天就出殡了,你们能赶回来,我们都很高兴。”岳母也打起了圆场。
“姐夫,那以水代酒,我们干了吧。”夏至很快又拿来两杯水,不依不饶地要跟我干杯。这女孩性子真是古怪,没办法,我只好一饮而尽。水的味道有点苦涩。
明明是极正常的闲谈,我却总感觉气氛阴沉又别扭。应该是一路上太疲惫了,才会胡思乱想,睡一觉就会好起来。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却没想到当夜发生了更诡异的事......
我和夏音被安顿在二楼一个向北的小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只是窗子太小通风不足,有股霉味儿,也没有装空调。尽管闷热不堪,我却睡得很沉。也许是水喝多了,半夜我被一阵尿意唤醒。看了一眼表,才两点半。离天亮还远着呢,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下楼方便了。这小楼房间虽多,却只有一楼有卫生间。我动作很小心,却还是吵醒了夏音。她揉着眼睛拦住我说:“大半夜的你就别下去了,床边就有痰盂,明天再倒掉就好。”爱干净的她真是一反常态。“我还是下去吧,当着你的面尿尿我做不到啊。”我一口回绝了这个提议。“那你等等,我陪你下去吧。“夏音说。“我一个大男人,上厕所还用陪?你快好好睡吧,这两天累坏了。”我给她拉好被子,赶紧下楼了。
走过吱吱呀呀的楼梯,到了一楼走廊,我又闻了淡淡的尸臭气。一想到还要路过棺材和遗像,我心里害怕极了,不由有些后悔没听夏音的。周遭安静的吓人,能清晰地听见墙上挂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突然从门厅里传来一阵响动。“咔嚓...... 咯噔,”不会是遭贼了吧?我一时顾不得去厕所,几个健步冲进门厅。只见前门四敞大开,一个黑影好像从棺材里窜了出来,逃向门外。我连忙追了出去。拴在外面的黑子见了我,又开始蹬地狂吠。我的心随着狗叫声一阵狂跳,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等回过神来,那黑影已经逃出院子,不见踪影。我正要追出去,却被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胳膊。我猛地回头,是夏音。她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天黑危险,别追了。”
我心有余悸地回到屋子里。只见门厅里的灯亮着,岳母和夏琦都在,正神色惊惶地看着我们。显然住在一楼的他们都被刚才的骚乱惊醒了。夏琦眼神狂乱,呼吸急促,他站在棺材前,支支吾吾地说:“姐......我,这....."
我看见他身后棺材盖开着,又联想到逃走的黑影,脑子里都是死人复活的市井传说。没想到接下来看见的情景远比诈尸还要可怕。
棺材里血污四溅,冲鼻的恶臭使我无法呼吸。岳父的遗体头部不翼而飞,脖颈被切断,血肉模糊。此刻我竟对昏暗的灯光心存感激,这样才不必看清楚太多细节。仅仅只是一瞥,我已经魂飞魄散,胃里翻腾不止了。“姐......姐夫你还是别看了,我这就盖上,姐你来帮忙吧。”我不忍让夏音看见棺内尸体的惨状,拦住她,跟夏琦一起吃力地将棺材盖合上。
“齐跃,这......这不会是你干的吧?”岳母拉住我问道。她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不成套的家居服,看起来非常疲倦。
“我......我只是出来上厕所,看到有个人影从棺材里窜出来跑了,我没追上。”我没想到自己会被怀疑,连忙辩白。夏琦也说:“妈,你别瞎说,姐夫要爸的头干什么呀。”虽然这么说,他看我的眼神却不太自然。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夏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她虽然在向大家发问,一双丹凤眼却直直地盯着我。她只穿了套半透明的短衣短裤,我连忙别开视线。岳母拉住她大概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夏至没看到棺材里的惨状,所以算是我们几个里受到冲击最小的。她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镇定说:“我们还是快点收拾好吧,天快亮了,一会出殡的人该来了。”说完又拉着夏音,小声说了一句家乡话,我没听懂。夏音也说:“小至说得对,爸的事,以后再说。跟亲戚朋友就说尸体停了太久,没法看了,别让任何人看到的好。”
岳母点点头,抹着眼泪说:“可怜我家老头子,怎么就没落下一个全尸。“紧接着她又突然像想到什么了一样。压低声音说:“小音,你说是不是山童子。”夏音回以无声地摇头。“什么是山童子?”我抑制不住好奇追问道。
4、摘人脑袋的山童子
“山童子,笑嘻嘻。 住在深山捉弄你,青天白日路也迷。迷了路来莫生气,口无遮拦犯大忌。招惹童子把仇记,摘了脑袋做球踢。”夏至突然凑近,在我耳边哼唱起这样一段像童谣一样的小调。她身上有股腥甜的味道,令我避之不及。“前几天,爸不是去山里拾蘑菇迷了路,很晚才回来。以他那脾气,肯定一直骂骂咧咧的。招惹了山童子也说不定.......”说完她又递给我一杯水,一双丹凤眼流转着妩媚的光,跟眼下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姐夫,你也累了,喝点水吧。”
我大致明白了她们的意思,这里应该一直流传着“山童子”的民俗传说。所谓山童子也许是类似山神一样的存在,以顽童的形象示人。虽然摘了人类的脑袋当球踢这种事听起来荒诞又残忍,但一般山区都会有类似的传说。看到岳父遗体脑袋被砍掉的场景,联想到鬼怪行径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常人做事都有动机,砍掉一个人的脑袋通常是为了杀掉这个人。可是如果这个人已经死了,还要砍掉他的脑袋且偷走,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合理的动机。
“夏至你不要胡说, 我们还是准备一下葬礼吧。”夏音打断了夏至,把我从她身边拉开。我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我得先去个厕所。”我这会才反应过来,我还一直憋着尿。
夏音说她也想去厕所,要跟我一起。一进卫生间,我就到一股浓烈的臭味。卫生间明明打扫的很干净,也不知道臭味是哪里来的。只见洗手台上散乱地堆放着几件衣服,其中一条裤子上似乎有血迹。我正想细看,夏音却把衣服都卷了起来扔进了一个盆子里。
她数落着夏至:“小至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处理月事。”
5、葬礼和秘密
天亮之后,陆陆续续有亲友和村邻前来吊唁。窄小的门厅充做灵堂,非常拥挤。我跟随夏音披麻戴孝站在岳父的遗像旁。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方言,脑子里全是刚才的恐怖事件,我总感觉整件事透出无可言说的别扭。就像是一块拼图,边缘拼合的完美无缺,但图案却驴唇不对马嘴。到底是谁偷了岳父的头?一般而言,分尸的首要用意肯定是毁尸灭迹。可岳父是正常死亡,并非他杀。这点是岳父的至亲肯定过的,因此这个理由不成立。头部是最容易辨识死者身份的,拿走头,可能是想掩饰尸体的身份。难道真得像奶奶说得那样,棺材里的人不是岳父?不是岳父又会是谁呢?我越想就越感觉头疼欲裂,眼皮也越发沉重。光是站在夏音身边都觉得异常吃力。突然周围的一切都变模糊、失真起来,就像头被浸在水里一样。
“姐夫,姐夫,你还好吧?你快去睡一会儿吧。”夏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轻声对我说。我当然不会去睡,哪个正常人会躲掉岳父葬礼跑去睡觉?可我没有力气表达拒绝。
“满江呢?满江哪里去了!”一个苍老又尖利的声音洞穿了整个灵堂,使我瞬间清醒了许多。
是奶奶,她今天的状态看起来比之前好很多,显然被梳洗打扮过。她被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中年女人搀扶着,正大声质问着对方。
“妈,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大哥走得太急,满江他没买到车票。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女人大方回应,她五官深邃,身材高挑,穿着时髦的阔腿裤。
“奶奶,当着这么多人,你就别再问婶婶了。”夏音见状赶紧上前安慰老人。
“妈,我扶你去坐,马上就吃席了,今天有你爱吃的酒酿炖蛋。”女人赶紧转移话题,搀扶着老人走开了。
“这位是?”我问夏音。
“哦,是婶婶。”她心不在焉地答道。
听名字,岳父叫夏富江,奶奶口中的“满江”想必就是夏音的叔叔。而婶婶应该就是这位叔叔的妻子吧。我暗自思忖。不过现在的车票并不难买啊,我和夏音也是坐火车来的。可能别有隐情吧。
奇怪的是,夏音从没提起过她这个叔叔。
接下来一切顺利。始终没有发生我们担心的状况,没有人看出任何异常,也没有人要求瞻仰岳父的仪容。待到送葬结束,棺木入土之后。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午饭俨然已经有些乡村宴会的活络氛围了。人们推杯换盏,彼此用方言大声的交谈着。虽然还是无法融入人群,我也倍感欣慰,更令人宽心的是夏音始终苍白如纸的脸明显活泛了许多。
“小音,这就是齐跃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在席间婶婶问夏音。她刚才一直忙着照顾奶奶,直到把奶奶送回三楼休息才得空吃点东西。奶奶也明显跟婶婶十分亲近,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反复询问“满江”的下落。她不厌其烦的态度,令我心生好感。
夏音却愣愣的没说话。坐在一旁的岳母则嫌恶地别开了脸。我见此情景,我赶紧说:“婶婶,你好,我是齐跃。小音和我妈可能有点累。你刚才一直忙,快吃些东西吧。”
“我不饿,小音命苦,你要好好对她。”婶婶神情认真地对我说,我这才注意到她红着眼圈,看起来异常憔悴,仿佛是整个葬礼上最伤心的人。在葬礼上,伤心是正常的情绪。可是死了大伯,伤心到这种程度未免就有些不正常了。
“我一直对小音很好,之后也会一直对她好的。”我一头雾水地说。
“婶婶,奶奶叫你过去。”夏至突然凑过来叫走了婶婶,及时缓解了尴尬。
一直紧绷的神经松懈了,倦意也随之而来。我没吃几口饭,就悄悄躲回房间,想要稍作休息。也整理一下思绪,感觉脑中的拼图已经凑起来几块。结果刚躺下,夏琦就推门进来了。我嫌他没有敲门的行为太粗鲁,故意没理他装睡起来。没想到他直接一屁股做到了床上,我闻到一阵冲鼻的酒气,睁眼见他拿着一只白酒瓶子和一个空杯子,眼神迷乱,满脸通红。他推搡着我说:“姐夫,咱们喝一杯。”我起身接过酒杯,突然想起来,葬礼上我始终没见过他。
“你喝醉了?”我问道。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着:“我没醉,现在这个家最清醒的人就是我了。别人全都疯了,我姐她最疯。”
我推开酒杯,说:“我酒精过敏,早说过的。你别说疯话,我有点累,想睡会儿。”夏琦突然笑了,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着。“姐夫,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吗?不想喝就直说,别扯什么过敏。”说着他抢过我手里的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神态骤然变的悲戚起来,醉醺醺地说:“听我姐说,你工作不错。能不能带我也出去闯一闯,这里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这,找工作不难,我跟你姐商量一下。”我敷衍的回应着。
“不愧是我姐夫,爽快!来,再喝一个。”他又往杯子里倒酒,倒得过满,酒溢出来洒倒了床单上。接着他把酒杯硬塞进我手里,凑近了压低声音说:“我可知道我姐一个大秘密,我也知道那棺材里的头哪儿去了。你想不想听?”
听见他这样说,我态度不由得缓和下来,赶紧扶他坐好,准备听其告白。可就在这当口,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是神出鬼没的夏至。她没有看我,厉声对夏琦说:“小琦你在这发什么酒疯,还有许多人等着你招呼呢。”
夏琦见了夏至,就像恶作剧被抓到现行的小孩子一样,红着脸缩起了脖子。酒也好像醒了,一把从我手里夺走酒杯,悻悻地走出了房间。
6、想要保护的人
“姐夫,我要收拾一下剩菜喂黑子,你帮帮我吧。”夏至撒娇般说道。
我虽然很疲惫,却因为有事情想跟她确认,就跟了过去。黑子见了我,又摆出一副要吃了我的凶相,大声叫起来。可看见夏至和她手里的一袋肉骨头,马上就变得低眉顺眼,咧开一张大嘴,憨态可掬。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是黑子的叫声,昨晚我冲进门厅的时候,并没有听见狗叫声。这样我的猜测再次被印证,一切都能串起来了。
“夏至,你是不是跟姐姐关系很好?”我一边看着黑子享用“盛宴”,一边问夏至。
“姐姐啊,姐姐是个温柔的人,也很坚强。她一直把我和小琦保护的很好。用她自己的方式。”夏至淡淡地说。
”你们也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家,对吗?”我又问她。
夏至直直地盯着我,神情有些错愕。
“爸遗体的头那件事,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继续试探。
“我们都知道啊,是山童子嘛。”她说。
“是啊,你们的确都知道真相,除了我。这次的葬礼其实是一场戏,演给我看的,对吗?”
“嗯?”夏至的脸色变了。
“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反复想,可怎么都想不通。谁会切下来一颗死人的头偷走呢?我是绝不相信什么山童子的,只想着可能是疯子作案或者是仇人泄愤。但是出了这种事,你、妈还有夏音和夏琦,你们的反应很令人困惑。作为爸的至亲,你们未免太平静了,而且都似乎急于赶紧把葬礼办完。所以很可能是你们当中有人做了这件事,可仔细回想,那晚夏音大部分时间都跟我一起,她没有机会作案。而我们返回厅里之后,妈、夏琦和你都在,你们都没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外面不留痕迹地跑进屋子。”
“可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做这件事。”
“你不会以为是奶奶干的吧?你太搞笑了”夏至语气又轻松了起来。
“不,除了奶奶,还有‘死去’的爸。”
“奶奶说过几次,‘棺材里的不是富江。 ’这话虽然听起来只是痛失爱子的糊涂老人在胡言乱语,却能解开谜团。一般侦探小说里的凶手作案后切下死者的头,目的都是为了混淆身份。让别人认不出死者是谁。如果棺材里的人不是爸,他不希望有人发现死去的不是自己,于是决定切下头带走。这个假设看似疯狂,但顺着这个思路想,一切反而就能解释的通了。不是吗?”
“姐夫,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人都看傻了?”
“后来我又留心观察了一下棺木里的尸体,身高跟爸差不多,却明显比我记忆里的爸要瘦得多。死者如果不是爸,又会是谁呢?还是无解。刚才我却发现了一个‘作为死者的合适人选’,就是爸的弟弟,夏满江。奶奶不是一直在问他去了哪里吗?虽然婶婶说他是在外打工,没有买到火车票,赶不回来。可我和夏音也买了火车票,我知道她说了谎。现在是旅游淡季,火车票非但不难买,车上人还很少。但是如果假设婶婶对这件事也和你们一样知情,就说得通了。
“再就是黑子的反应也很奇怪,那天偷人头的人明明比我先跑到院子里,它却等我跑出去之后才叫。说明这个小偷是他很熟悉的人。除了你们四个,爸当然也是他熟悉的人。这点我是刚刚才想到的。”我继续自顾自地说。
“所以我猜测因为某些原因,爸失手杀死了满江叔,为了避免牢狱之灾,就跟大家合谋了这场李代桃僵的葬礼。你们是至亲,肯定是愿意帮他的。至于婶婶为什么死了老公却甘愿帮爸,我想也许是因为两个人有私情。这样她在葬礼上那不合时宜的悲伤,还有妈和小音对她抵触的态度,也都解释得通了。也许两个人的私情也是公开的秘密吧。做了这个假设,爸的杀人动机也就能解释了。我还有一个猜测,就是爸其实跟满江叔长得非常相像,所以等这件事平息之后,爸完全可以用满江叔的身份来继续生活。这应该也是你们选择做这样一个局的目的。
另外,葬礼那天,夏琦曾消失过一段时间,我猜他是去处理那颗人头了,在下葬之前把头先埋进挖好的墓里,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
“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好像是最了解真相的人。那天你出现在厅里很突然,我没有听见楼梯发出响声,说明你根本不是从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的。你穿得过于清凉,并不是因为你是个不得体的女孩。而是因为你在“帮忙”的时候,外面的衣服沾染上了尸臭和血迹。你直接脱了下来藏在了卫生间里。那天卫生间的味道非常的臭,水池上还有条带血的裤子,我印象很深。而且你身上也有类似的气味儿。至于爸为什么需要你帮忙?斩断人头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况且我那天晚上搬动过棺材盖,非常重,没有两人合力,根本搬不开对不对?也正因为这样,那晚夏琦也没能在我回去之前盖上棺材盖,才让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而且他还气喘吁吁的。我说的对吗?”
“不过,你真是个能干的小帮手。之前给我喝下去的两杯水,里面是不是掺了东西?我喝了才会昏昏欲睡。也许你觉得我睡过去,你们就不必演戏演得这么累了。可是你不知道,我睡眠一直不好,常年吃安眠药。普通的药量,对我来说可能没什么作用哦。”
“姐夫,我只能说,你真是想象力太丰富了。如果你不是我姐夫,我都快爱上你了。”夏至突然转换了语气,神情变得妩媚起来。
”这些话,跟我说就好,就不要告诉我姐了。免得她觉得你脑子坏掉了,把你甩了。”她继续调侃着说。
“所以整件事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是这场葬礼的不速之客。其实如果事情真的如我猜想这样,你们不必瞒我。没有人比我更爱夏音,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更想保护她。我会替你们保守这个秘密。不过我也仔细想过,做这样一件掩盖罪恶的事。心情想必是非常沉重的,你们把我完全撇除在外,应该也是希望保护我。如果我掺合进去,日后午夜梦回难免会有困扰。夏琦饮酒失态就应该跟这件事有关,他年纪轻轻,心里藏不住事。只有浑然不知,才能落得轻松啊。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刨根问底了,希望没有给你们带来困扰。”我终于说完了,心底感觉一阵轻松。
“恐怖故事讲完了?我可是一点也不怕哦。我怎么觉得,你这颗脑袋才应该被山童子摘下去当球踢呢?我看你是安眠药吃太多,大白天的也发梦了。黑子也吃饱了,我们走吧,回去可别再胡言乱语了。”她看起来也很轻松,眉眼间还有说不出的狐媚感。
“答应我,别对任何人再说这件事了。既然付出牺牲,至少得让这个决定有意义。我只是想保护姐姐而已。”她又轻轻地补上了一句,我想只有这句,才是她的真心话。
葬礼结束之后,再也没人提起那颗丢失的头。
7、一个更黑暗的故事
回程的高铁上,车厢里的乘客异常稀少,我和夏音的座位四周都没人。才离开忘水村一天而已,我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夏音身上也没了那种阴暗的戾气,又变成了那个我所熟悉且深爱的女人。她正安静地看一本名为《山魔,嗤笑之物》的小说,非常专注。书的名字让我再次想起那个诡异的葬礼前夜,山魔,那个喜欢摘了人头当球踢的山童子,应该也是恶魔吧。
夏音突然抬起头来,与我相视一笑。
她说:“齐跃,小至跟我说了你编的故事。简直比山童子的传说更离奇。我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我们就来玩个编故事的游戏吧。”她俏皮地说。
“好......好啊。”我没有料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按照你的故事架构,我们为什么非要把人头切下来不可?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呢?”
“这点我仔细想过,可能是有两个原因:首先,夏满江的脸上可能有非常醒目且无法掩盖的特征,比如大面积的胎记;其次我曾见过爸一面,作为能够接触到尸体的人,就有可能发现死者并不是爸。葬礼上来往的人那么多,也有人可能发现。所以必须消除这一危险因素。此前你一直在劝阻我,不愿意我跟你回老家应该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没想到我执意跟来,给你制造了这么多麻烦。还有,人头被偷走那天晚上,你也一反常态阻止我下楼上厕所,应该也是怕我发现。只是事情太巧,偏偏正被我撞见了。葬礼那天,你一直惴惴不安,应该也是特别担心被人发现尸体没了头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等我们回去了,人头才被切下来拿走?为什么不在我们回去之前就做完这一步,然后直接拿山童子的传说搪塞过去,不是更万无一失?”
“ 这......”我真的忽略了这一点,一时无言以对。
“我给你编一个更吓人的故事吧。因为切人头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你猜的没错,夏满江脸上有一块枫叶形的胎记,巴掌大小。在右眼附近,非常醒目,没办法处理掉。他也比爸瘦很多,但是只要爸之后减了肥,再稍作化妆,是可以以他的身份继续正常生活的。切掉夏满江的头,除了怕你发现,也怕被参加葬礼的人发现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你跟小至说我们是在掩盖罪恶对吗?错了!我们是在消除罪恶。我从不带你回老家,也从没提起过夏满江,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恶魔!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无数次侵犯过我。他用小至和小琦的威胁我,说如果我不配合他,他就会去祸害我的弟弟妹妹。他的脸,还有脸上那块鲜红的枫叶胎记,就是我常年的梦靥。所以切下来更好,他不配有全尸。我一直不愿意回到望水村,更不愿意带着你,我最爱的人,回去那块留存着我想从生命里撕毁焚烧的记忆的土壤。”
“还有爸杀夏满江的动机你也猜错了,他是为了我。之前家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可是前段时间他们的老屋拆迁了,婶婶收拾东西搬家的时候,发现了夏满江那时候拍下来的我的照片...... 她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同床共枕的不是人,竟然是畜生!婶婶是个好人,她和爸没什么你说的那种私情。她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知道之后一时冲动就......后来的事就跟你说的一样了。还有,做了这件事,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沉重,我觉得很轻松。”
“当然,这只是我编的故事,是不是比你的故事更有意思?”
夏音平静地说完,又拿起书看了起来,就像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们正以超过两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远离望水村,午后的阳光照在夏音脸上,半明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