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毛留在我印象中的样子,是立着上半身趴在酒店房间的窗户上,好奇地看着窗外。
我在它身后蹲下来,从它趴着的视角看出去,外面是县城杂乱的民居鸽子楼,有的建筑没有粉刷,裸露着暗红色的建筑砖体,有的仅仅用白灰粉刷了阳台。阳台上空无一物,有些胡乱晾晒着衣物,有些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
我看着卷毛很专注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于是就拍了这张成了唯一永远的照片。
最初,卷毛是无名的。父亲从街上挑回来的时候,它一身黄毛,耳朵耷拉着。刚进了院子,还没从笼子里放出来,它就友好地摇着尾巴冲家人们张望。“爷爷,它感觉是回家了……自来熟啊!”欢仔盼望着有一只狗。终于盼着回来了,一边牵父亲的袖子进门,一边高兴地叫起来。
小狗本来就好养,在农人家里就更加好养了。家人吃什么,剩下什么它就吃什么。没什么好东西喂,它也照样自己好好地长大。
老父母身边除了两三个上学的孙子,也没有其他牵挂。多一只狗,就如同添了一个家庭成员。平常一家几口吃饭,它就乖乖地趴在旁边看着。老人小孩偶尔丢一块骨头,或者夹一块肥肉一片青菜,它就过来添吃干净了,又乖乖回原地趴着,双眼继续乖乖地望着。因此一家子就特别在乎它。
有时,村里屠户杀猪卖肉,父亲早早去买一点骨头或肉,就顺便带一副猪肺回来给它煮着吃。每天早上,父亲早早把它牵到村口的树根底下去做做记号,顺便放松撒欢一下。晚上,要里外检查一下,确保它回家了才会锁上院门歇息。
寒暑假里,天气晴朗的时候。欢仔几个孩子就带着它,跟着父亲的尾巴爬山过河遛田野。下雨天里,父亲就坐在门里,老人孩子都喜欢顺一顺它的毛发,肉紧地抓一抓它厚实的肩颈肉玩一下。
日子渐久,它就不知不觉长大了。它个头不算高大,全身的黄毛里夹杂少许棕褐色,浓密而曲卷,显得很健壮威武。平日里,它先在楼上楼下来回巡视两番,偶尔抓一两只老鼠摆弄着玩一玩,然后再到村子里雄赳赳地溜达两圈。欢仔等几个孩子亲热地唤它“阿黄”。
我们过年过节回老家,它就和老父母及孩子们在院子门口眺望着,老远看着车子驶近,就“汪汪汪”地欢吠。没走进院门,它就兴奋地扑过来,立着身子恨不得要跟每个人拥抱一样。你若嫌弃推开,它就没皮没脸地用头脸和身子往你腿上蹭。
有一次回老家过节,大家只记得忙里忙外地招呼着喝酒吃饭。等亲朋都走光了,才记得好像没见阿黄。“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它去和宗贵家的打架,伤着眼睛了……哎---硬气得很,被咬伤了眼睛它还是咬着人家的腿不松口。这回伤到自个了,没办法,咱们比人家小个很多嘛。”喝了二两的父亲说起话来,显得瓮声瓮气。
听说宗贵家的比它高大出一个头,是村里最大最凶的狗,平时都得用锁链锁着。父亲说,把它领回来的时候头上全是血。父亲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用土制的消毒水给它消毒。
“那个痛啊!它死命挣扎呢……不让人靠近。……那哪行?我得救它!”父亲描述着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的样子。
“你不怕它痛得忍不住了咬你?”我们问。
“它和我亲着呢!不咬人,从不咬人!”父亲骄傲地说着。带我们去看受伤的阿黄。
我们都涌到边院里去,看见它四肢和身体都趴在地上。另一只眼睛完全黑肿成一团,周围结着血痂。另一只独眼眨巴着,尾巴无力地摇了几下。孤零零的样子。看到此景,过节本来还喜滋滋的大家伙,一下子都显得忧心忡忡的了。
再次看到它的时候,是在大少爷的视频里。那次是父亲去世前的一个星期。那时候,大家已经不知不觉叫它“卷毛”很久了。
谁也不知道,父亲和它将在某一天,永远在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其中在一个镜头里,父亲一边吃饭,一边开心笑着夹东西喂它。另一个镜头里,父亲坐在院门口的矮凳上,用两个瘦弱的膝盖夹着它的颈肩,用干瘦的双手肉紧地来回抚揉着它仰起的头脸。父亲和母亲都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最后一次见到它,就是给父亲办完后事之后。母亲先是住院,然后住进了养老院。我们都各奔东西进城了。
老家再也没有人了,我必须带着它进城。我带它去洗澡,给它拴链子。它每天在楼上的阳台上哀吠着等待我回家。它似乎住不惯楼房,整天要我带着下楼溜达。
拍这张照片那回,是我带着它回来给父亲销户籍。当晚住在县城的一个酒店里。它好奇地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也不知它看到了什么?
最后,我们一起回到南宁市。在某一天里,卷毛从哥哥家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从此不知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