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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 输赢
1、一周前:准备出发
“怎么了?”下午三点,阳光刺眼,我躲在事务所外的阴影处抽烟,接到她的电话。
“你最近有假期吗?一块去C国看弟弟吧,他上月添了二宝,我们去参加百日宴。”她的声音总是沙哑,许久没听到,还是熟悉的。
“我今年有半月年假,可以去。”我按开免提,滑到手机日历,盘算着时间,“差不多,这周五或者下周二。”
“下周二吧,把手头工作处理好,晚上我看看机票,我们买一班。”
结束通话,我又点了一根烟,细长的烟线笔直上升,记忆碎片在脑海汇聚。上回见她是什么时候来着?哦,似乎是刚结婚没多久,带着男朋友见了她和姐夫,四个人吃了晚餐。前段时间听爸说她二婚了,那大概有两年多没见了。
“哥哥还有一个月结婚,我们绣一对抱枕吧?”、“难得有空,我们今天把在映的电影连着看完吧,五部,可以吗?”她常常突然做决定,再跑来问我要不要一起。我们一度十分亲密,后来因为不在同个城市而疏远。她找过我,被拒绝几次后渐渐少了联系。回望片段一个接一个,导致那天我的状态很难专注。
穿过空荡荡的机场大厅,路过一排小吃店,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飘来一阵热腾腾的芹菜水饺味道,我不悦皱眉。大概三四岁,过年家里来了客人,问我们喜欢吃什么馅的饺子,她抢先说喜欢吃芹菜馅的,我毫不犹豫地跟着说我也爱吃芹菜馅。几年过去,我对这种带着淡淡咸味的浅根蔬菜越发厌恶,像穿新鞋踩到黑泥般的厌恶。因为年纪小不认识,跟着她胡说。
那时每天凑在一起,现在隔几年才见上一面。
过了安检,在候机厅坐了四十分钟,她姗姗而来,模样隔着百余人也能一眼辨认出来。她32岁了,额头平滑光洁,微挑的清冷眉,鼻尖小巧,脸庞圆润,嘴上浅浅涂了一层奶杏色口红,再走近些,面容略带睡眠不足的浮肿。“给,半糖红茶拿铁。”她轻轻坐下,褐色眼睛扫过熙攘的人流。“请了多久的假?”一如往常的哑,在人声如沸的四周,她的声音像是一只在耳膜上涂画的粉笔,裹着沙沙的质感。
“一周吧。”温热的咖啡划过舌尖,我满足地抿起嘴巴。
2、3小时10分:飞抵东京
飞机巨大的升力扯出厚重的困意,喝了咖啡的缘故,眼睛一次次闭上又不受控制地睁开。她转头看我没睡,凑过来说起一件小事:“你还记得五岁那年吗?年夜饭和前一年同样的安排,长辈在餐厅吃,小孩在客厅吃,时不时有人端着一碗肉或者一盘饺子送过来。大人们喝得高兴起来,举着酒杯高声唱歌,一顿饭吃好几个小时。我们吃完把餐盘端去厨房,收拾干净茶几,重新摆好年糖、水果、坚果和饮料。收拾妥当后他们会在餐厅和书房支两桌麻将,外公和他们打麻将,外婆在客厅看我们闹。”
“不久发生了争吵,开始是两个人隔着桌吵,后来变成两桌人拥在一起吵,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桌上麻将被随手划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几个小孩子集体跑到二楼最黑的小屋,反锁了房门。七个小人在屋里胆战心惊听着外面的动静,谁也不敢说话。你和弟弟害怕地一直哭,边哭边问,我们今天还能出去吗?我想回家。”
“再后来吵架声消失了,有人敲门,暖光沿着门开的弧度扩散进屋,妈背着光问你们怎么都猫在这屋了,走进来把你抱了出去。麻将还散在桌上,你跑过去摆了一座大大的金字塔。现在也不知道那次吵架的原因,长辈们个个守口如瓶。原来人和人的距离可以极为亲近,也能在几秒内迅速拉远。”
“最后收尾是穿上大衣外套,各自回家睡觉,第二天又和和气气地聚在一起。”
我静静听着,没有丝毫印象的幼时记忆。人与人的距离?确实是亲密关系里难以把握的指标。“小宇前几天搬回了他的一居室。”在悬空无着的空间里,在没有工作填满的缝隙里,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生活。“谈累了,原来闻到他的香水味都心动。现在躺在床上,他的脸和黑暗模糊地融在一起,我却想着去厨房拿一把刀。”
半天没有回应,她偏头睡了过去。空姐走来贴心询问是否需要毛毯,我点点头顺带要了一瓶水。划开面前的显示屏,随手选了一部爱情片,男孩被永远埋葬在雪山深处,两位面容相似的女生用书信堆叠他的一生。镜头语言缓慢而克制,一刻钟后我忍不住调成了倍速播放。
“这是他那部男生和女生重名,讲暗恋的故事吧,男主的名字是藤井,他的未婚妻和女藤井长得一模一样,不是看过很多遍了吗?”看至四分之三时她醒了,贴过来和我说话:“都见过双方家长了,怎么还闹脾气?他做错事了?”
暴风雪狂暴肆虐,北海道刺骨的寒风穿透镜头吹散聚焦的眼,一团琐碎浮现在脑海:“上个月的一天我休假,趁着阳光好把他的夏被晾在了阳台的纸箱上。他晚上十点钟才到家,吃了宵夜说要早早休息。躺着的时候问我,被子放哪了。我说在阳台。他起身拿回来问我为什么放在全是灰的地方,说完把我的被子踹到了地上。我说纸箱我擦了好几次,那里整个上午都有光照。他没再说什么,转个身睡了。我在床边坐了很久,才捡起地上的被。关了灯,我在黑暗里背对他躺下,整个人处在一种木然的震惊里。”
“也许是上班太累,或者工作不顺心。”她的话毫无安慰。
我伸手点点屏幕,电影还有十分钟结束。继续道,“我时常觉得自己在恋爱中带着一种矛盾的热烈。我会对某个瞬间紧张,比如两只握紧的手分开后的那阵凉意,比如人群中他在前面不管不顾地走。我也会对很多片刻流连,聚餐时隔着长桌他找寻过来的眼,还有半夜醒来习惯搭在腰上的手。人常常在一半火焰一半冰山中间站着,感觉再站下去我一定会先认输,可明明,爱情不应该分输赢,对吗?”时隔十几年重温的老电影,我终于看懂最后一幕,女主为何会在雪地里疯狂哭喊。无数尸骨没入厚雪下的黑土,而大地表面却洁白无瑕。冬天的白雪盖不过早春,爱情短暂又脆弱,感动的篇幅仅仅占了百分之几帧而已。
3、12小时10分:经停多伦多
她跟我一同看电影,感叹柏原崇18岁的神仙脸庞。许多年前我们曾是这位导演的信徒,年少最喜欢的艺术家。经常在白天相互催命一般赶卷子。晚上趁着家长睡觉偷偷开电脑播放他的电影。夜深人静的晚上,关闭声音看默片,会小声聊天,聊年级排名、聊无趣的老师、聊隔壁班的班长,听到卧室有一点动静立刻噤声。
“你还记得班级里和你的名字一样的女生吗,乌仁娜,连班主任都说我们三个上一世缘分未尽。”
我盯着窗外如细棉般纯白的云层,思绪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冬天。“当然,高三她坐在我前面,有时会帮我带晚饭。”她是一位皮肤白皙,一双小鹿眼笑起来亮晶晶的,唇红齿白的小女孩。她走的那年冬天太冷了,晚上零下四十度,寒气吸入钻心的冷。这段回忆我们一见面就会聊起,哪怕隔了多年,仍历历在目。
像熟记的课文般,连每处关键点她都准确默诵:“那天早上不到六点我醒了,坐在床上看窗外,零下四十度的清晨是雾蓝色的,那天的太阳如同失温了一样,薄薄一片白色圆纸,不情愿地贴着天空。出寝室发现起了冰雾,路灯照不穿一米开外,每个进教室的人都卷着重重的寒气。七点半的时候,她最好的朋友大喊了一声,惊醒了半个教室睡觉的人。那个女生接到电话,她被车撞倒了,请帮忙报警。女生哆哆嗦嗦地按错几次号码,连哭带喊地求助110和120。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在早自习,教室里蔓延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悲伤,大家都在等待她报平安的消息。八点整,一个男生打破教室的死寂:“发通知了,人没了,准备后事吧。”
“那天我穿了一件大红色毛衣,幸好羽绒服是黑色的,为了不露出领口的红,围巾被我缠了两圈。我们从学校门口的车站出发,所有人挤上一辆巴士,开始是两三个人哭,渐渐到整个车厢,想必是吓到了司机,以至他在沿途的站直接不停靠直接开到医院。等我们找到告别厅,她刚刚做好遗容。”
“人太多,五十个人排队进入小单间,队伍在房间里走成绕了几圈的游龙,每个人有一次近距离和她告别的机会。她躺在房间中间,破碎的身体蒙着白单,好看的脸被涂得惨白惨白的,却依旧能看见大块黑紫色的、连粉也盖不住的瘀伤。有人轻抚白单下她的肩膀,动作小心地像爱惜一簇柔软的羽毛。你当时站在床边,说我们唱首歌送她走吧,她好多本子里都有《真心英雄》的歌词,大家闷闷地嗯了一声。后来你起了个头,才唱两句就哽得没了声音,是旁边的人帮你唱下去,她唱不出来又被身后的接上。屋里告别的和屋外的一块唱起来,唱的四面八方都是哭声。”
我也是乌仁娜,在17岁那年提前预演了人生尽头。当我躺进那个小房间,会有谁在这里和我告别?我的葬礼上也会有人为我唱一首歌吗?会有人像我一样不小心在遗像前鞠了四躬吗?也会有人背着我所有衣服的包裹匆匆穿过大厅,不小心露出一截牛仔裤腿吗?一切告别都有迹可循,像一帧帧跳进屏幕的片终字幕,直到悬停在Fin。
“车祸前一天晚上,我在走廊靠墙站着,等你收拾书包。不经意转头,在隔壁班级的门口看到了她。她穿着白色大衣,系一条红色针织围巾,扎不住的碎发被箍出半圆轮廓,清澈的小鹿眼恰好和我对视,几秒后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我摆了摆手。走廊里昏昏暗暗的,借了些教室白炽灯的光亮,有人在走廊打闹,有人大声说话,总之乱糟糟的。隔着三米多的距离,那双闪闪如弯月的笑眼,是她留给我最后的漂亮回忆。她连班里打疫苗都哭,她怎么忍受最后的痛啊。她那张好看的脸,被车撞得变形到极其狰狞,看一会就止不住流泪。”
她语气平静,接上我的回忆:“那天参加完葬礼班主任让所有人直接放学回家,爸来接我们。你坐在副驾哭得喘不上气,他急得一直拍你的肩膀说别哭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那段时间我对他们失望又生气,这两个人在我们高三闹离婚。你跟爸去停车,我自己进屋,妈问我的第一句是,怎么放学这么早,连书包也没拿?第二句是月考妹妹第几我第几?第三句是,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谁愿意跟爸爸,谁愿意跟妈妈?我耐心解释了一遍当天发生的事情,我还说,妈,你选我吧。”
这是她第一次说回家后她和母亲的聊天内容,解释通了为什么进屋后母亲眼睛通红。二十年前,我参加葬礼的那天,晚上的餐桌放着两盘芹菜馅饺子,父亲闷头吃不吭声,母亲拿出一对绿色的离婚证和我们摊牌。她说这证拿了一年了,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要带姐姐离开这个家。芹菜的味道完完全全包围了我,我低着头,一边吃一边憋气,吞下掺着泪的饺子。我是她的小女儿,想着每次成绩都超过姐姐,她会更疼爱我。没想到,在我和她之间,真相是她和母亲的一拍即合。
那一晚,在失去好友的悲伤和被母亲抛弃的无助里,我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痛。原来,那个躺在停尸床盖着白单的人,是我。我在黑夜里从痛哭到静默,亲眼目睹灵魂穿透冰冷的墙壁、结冰的雪层和冻结的土壤,沿着仇恨的轨道一路向下深处扎根,攀在了最阴暗的地方。
从那之后经常做同样的梦,黑色的井口探出一个看不清脸的鬼,大叫大嚷:“你交了空白卷!成绩垫底!”说完,它偷偷溜回井底窃窃低语,为下一次出现暗暗蓄力。
烟瘾上来,我仰头转了转脖颈,试着按住这烦躁:“听爸说,你离婚了,怎么不说?”
“嗯,一年多了,谁也没说。说出来谁想听?想抱怨还是炫耀?算了。”她拿过我面前的纯净水,拧开喝了半瓶。
“可是总得有个理由,你这段恋爱谈了十年,算真爱了吧?”
“婚后两年半的时候,妈催我生孩子,她太怕孤独终老,坚持让我生小宝陪她。和他试了一段时间,没成功。我以为是两个人压力太大了,跟妈说等我博士毕业。这边刚哄好,那边他提了离婚。他说他爱我,不愿看到五年后或更久的未来,我想要孩子的时候发现这件事实现不了,所以他要做先离开的人,不想浪费我的时间。”
“中秋节那天他让我去书包里拿公司发的礼品卡,我不小心看到一张化验单,无精症。”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爱他,我也想让妈如愿,可这道题早已没有两全的答案了。他最后抱抱我说了一句保重。所以你说,真爱可以丈量吗?拿什么丈量?我们花了十年时间相恋,当彼此是真爱,可依然不能共享全部的喜悲。”
“因为亲热或冷战,偕行或翻脸,在每对情侣间都会发生。过程中一旦立于彼此相悖的立场发生冲突,也不会出现赢家或输家的,又不是竞技比赛,人们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只要无悔于选择,实现自己的和平,就足够了。”
飞机忽如其来一阵颠簸,猝不及防的晃动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阳光照耀窗外的万里晴天,也照耀机舱里百个黑色人影。她的头抵着窗,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说:“你看起来状态很差,脸色苍白,睡会吧,别听我废话了。想象自己在邮轮上,大海正托着你驶向目的地,你在乘风破浪呢。”
我规矩地仰靠在座椅里双目涣散,一层层的海浪把船摇荡至最高,又突兀得跌落。眼前的光束像是大海的胸骨破窗而入,搅动灰尘在浅金色的光里翻滚,拖着我一同下坠。轰鸣声越来越来大,覆盖了角落里细碎的说话声。眼皮发沉被迫闭上,白云变成黑云在面前漂浮,掉落的星星藏在云后,映照出一座黑色宫殿的巨大轮廓,殿门大敞着,殿内深处的冷风吹干眼尾的泪。
做了漫长的梦,似乎有人在冰冷彻骨的黑色海上迷了路,模糊的鬼面在水中半遮半掩,发出森森的恐怖声音。猛地睁眼,舷窗被淅淅沥沥的小雨铺满。
她开着笔电,又在写又臭又长的论文,微微屏幕荧光映着专注的脸。呵,连在度假的间隙,也要背着沉重的壳,三百斤重的生活怎么还没压倒我们?“晚餐帮你选了煎蛋三明治和红酒,还有草莓冰淇淋。”她盯着屏幕,没有看我。“压力很大吗?睡觉都皱着眉,哪个富豪的离婚官司这么难搞?”键盘被她敲得稀里哗啦,说话间屏幕多出两行字。
“没什么,做了噩梦而已。”我揉了揉发胀的小腿,飞机追着太阳飞,会经历十几个小时的白昼。
高考结束后,我买了本如何打离婚官司的书,躲去驾校翻来覆去地看。母亲已经计划搬去姐姐上学的城市,远离她无法忍受的家庭生活。全部家当整理好的那天,父亲请了半天假,在家叮嘱母亲一些注意事项,姐姐容易过敏,要备好西替利秦和布地奈德。南方的气候潮湿,记得买除湿机和除湿袋。我在房间里远远听着,盯着桌上的志愿填报表,上面所有志愿院校都填了相同专业:法学。我不相信常年帮人打官司的女强人,竟这样冰冷地对待自己的婚姻,这样冰冷地对待自己的女儿。我想去证明,我会成为和母亲不一样的人。我想打败她,痛斥她对我的伤害。
上学期间没和她说过一句话,节假日也不联系。有时在清晨收到她的信息,内容长长一段,一看到开头是“我的宝贝娜娜”直接点击退出,我无法接受她抛弃了我还若无其事的态度。后来毕业工作,工作一年,工作三年,工作五年,手机换过几部,“我的宝贝娜娜”的短信收了多年,但尖刺仍梗在心里。某天在朋友圈里偶然看到她,斑斑白发眼尾皱纹,连气场都弱了几分。眼睛瞬间兜不住泪,我和她之间似乎有一条该死的看不见的线,她轻轻一抻,让我磨练数年的精致盔甲,一朝崩裂。
不能抽烟,忍不住又要了红酒,酒精逐渐烫温情绪,想与人好好地说话。“最近有什么好事发生吗?”我沉默看了一会她的屏幕,又问:“她的膝关节好点了么,上回买的氨糖吃完了吗?”
“好多了,夸你来着,总给她买很好用的东西。”
“那最近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她停止打字,举杯喝了口酒:“前些天看了一部剧,里面有个故事我印象深刻。大哥大明性格温吞,弟弟是阿勋,性格暴烈。大明贪污了公司的公款被开除,做生意又赔光家底,老婆闹了离婚,迫不得已成了啃老族。弟弟是没有好作品的过气编剧,两个人住在老母亲家,受尽白眼和挖苦。大明善良,和弟弟喝酒时对未来忧心忡忡,自己一无所有,请不来吊唁的人,万一母亲去世,连葬礼都办不体面。三个月后一个好机会降临,发小转让给他们一个家政公司,简直是及时雨,于是两人接手了公司。”
“时值冬天,天寒地冻,每栋大楼看着清一色得井井有条,台阶下方铺着颜色鲜艳的脚垫,门口有保安值守,走进去却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那天是月结的日子,阿勋瞪着楼梯口一摊莫名红黄掺色的液体,从兜里又掏出一个口罩戴上。清扫完这栋大楼就能领钱了,他申请打前阵,在前面扫土和撕掉墙上的各式广告。大明跟在后面拖地,想着家里坏掉的地板下藏着的钱加上今天的工资,足够带着全家人出去潇洒一次。”
“这时电话响起来,大明接起,来者介绍是医院的员工。母亲的妹妹去世,需要有人来认领尸体和处理后续。说话间他走到弟弟扣了三层口罩的楼梯口,为了接电话他摘了口罩,难言的味道进入鼻腔,耳边是医院冷冰冰的通知。他倚着墙,眼里蓄着泪,手指在手机背部无意识地乱点,嘴巴客气地向对方笑着道歉又道谢。”
“等兄弟俩赶到医院,姨妈已经在太平间躺了五天,事发突然,他们来不及通知任何人,不能告诉母亲,害怕让她忧心惦记。明天还有六栋大楼要清扫,葬礼不得不抓紧时间办。这位性格孤僻的姨妈生前独居,基本不与人走动,却格外疼爱兄弟俩。告别大厅空荡冷清,兄弟俩守着棺椁和遗照,紧闭着嘴。最后是大明,他问阿勋借了一大笔钱,分别转给他的朋友们。半小时后,各式各样的花圈被送来,挽联上写着兄弟们的名字。”
“丧宴上大家推杯换盏,聊谁离婚,谁出轨,谁置办了新的车子和房产。兄弟俩却在角落里,偷偷把筷子和小碟子装进裤兜。他们本地有奇特风俗,老祖宗于睡梦中离世是福报,带走丧宴上的碗筷和碟,老人在天之灵会保佑子孙世代平安。整场饭局,大明热情地迎来送往,接过每位的敬酒,喝得脸通红。阿勋劝他少喝,他说:“别管我,葬礼很圆满,我不会为母亲的葬礼担忧了。阿勋啊,今天这是我这辈子,最喜欢自己的一天。”
“看到这里我被莫名治愈了。我理解生活会有不顺意的事发生,磨难和悲痛或许有它存在的意义。人生三万天,我们骨子里的一部分性格因为延续至亲血脉而无法改变,其他部分源于多变无常的外在,所有人会平等的遇见花开或遭遇深海,为了对抗复杂人生里随时随地的不确定,我们需要找到自己的力量源泉。”
“想到这一点,我把它归为理想,找到力量源泉并学习治愈自己的某种理想。所以,”她把笔电转向我,让我更清楚地看到首行的标题:《与有学习障碍的成年人一起思考治疗艺术》,“喏,这次的研究课题。”
长时间的飞行使我模糊了时间感,头一片昏昏沉沉。我和她换了位子,靠在窗边消化刚刚的内容,嘴里却在问:“为什么你要跟妈妈?她从小带我们俩出去玩,别人问她喜欢哪一个,从来都不是你,为什么?”
还在大学时,母亲出差到我的城市,执意要请室友们吃饭。进包间我冷脸走在最后。她也不在意,隔着餐桌夸我的耳环好看,又叮嘱我的室友们好好照顾我。她还留了名片,如有法律疑问随时找她。整个饭局她没怎么动筷子,一直微笑看我们吃。可除了说我的耳环,她和我没再说其他的话。
小雨不知何时转成了急雨,在舷窗上被风吹成透明的线,飞机途径黑色雷雨区域,迎面遭遇高空急流,再次进入剧烈颠簸。我坐直身体贴紧椅背,心思和飞机一样盘旋不定。我像是一枚夹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书签,故事在这一页中断,只得一遍遍回味读过的章节。
飞机升了高度,右耳开始耳鸣,她的声音变得遥远:“因为妈妈的性格嘛,你知道的,你们两个人一样的倔脾气,她怕你跟了你会学坏。妈常和我说,自己养的孩子她太清楚了,两个人一个外向一个内向。如果我一天不说话,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睡一觉我又阳光万里了。可如果你一天不说话,妈就很怕,她捉摸不透你在想什么。所以她把你留给爸爸,他脾气温和,更适合照顾你。”
“ 娜娜,你抱怨的方式太过自我了,永远困在自己的谜题里。以你的性格,别人说什么你都不会在意,实际还是会难受对吧?下回你就像现在追问我一样,直面问题,或许会找到正确的解决方式。”她拉过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你要知道,爱是不应该有痛苦或悲伤的,人生八苦里,没有爱的位置。”
喝了七八杯红酒,我听得似懂非懂。
进入阿拉斯加领空不久,机舱外的雨停了,她带着醉意感慨行将飞远的时光,我们好似又回归到亲密无间的日子里。“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们俩成绩掉出年级前十开外,班主任单独给妈打电话让她来学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又提起一件旧事。
“嗯,妈在办公室挨了半小时的训才开口解释,之后接我们去饺子馆解决午饭,点了一盘芹菜馅饺子、一盘三鲜馅饺子她就赶回事务所了。下午我装肚子疼,班主任良心发现让你送我回宿舍。我们想醉一场,但喝酒脸红,最后换成烟,随手买了一包三五。”
“嗯,印象深刻,第一回被烟辣出鼻涕眼泪。舍不得丢,我偷偷抽了一年多。”我从外套掏出一个白色烟盒:“不过现在换牌子了,我已领教过生活的辛辣。”
她笑了,说等抵达了给她来一根。我也笑了,久违地,一起抽烟。
飞机驶离雷雨区域,颠簸和风声逐渐减弱,我正打算再看部电影,她拉住我说快看窗外。眼前,万米高空阴云密布,视线下沉,深蓝色云团渐变成浅蓝色,到对流层又成了耀眼的金色。落山的太阳在云层中圈出一大片耀眼的日光轮廓,轮廓中最晴朗的区域,一道七彩颜色交织的圆环彩虹,正轻巧地腾空而起,好像一处壮观的空中路标,指向的远方似乎有好事即将发生。
身后的大叔被美到惊呼:“我的上帝,那看起来像是天堂大门打开了!慢着,我要拍下来给我儿子炫耀!”我听到笑了,人间美景处处都有,能够时刻与人分享,确实是追求幸福路途中最让人着迷的事啊。
在多伦多经停时,上来十多个闹哄哄的本地人,走在最后的大高个大声地用气音说话,反倒半个舱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老天!你们看得清自己的座位号吗!是谁说要在机场酒吧集合的啊!下飞机了不要直接跑回家睡觉,记得带上行李!”
走在最前面醉醺醺的老外A:“嘿,我可没喝多,一会还能再来两杯糖水!乘务员!我要血腥玛丽和伏特加!”
队伍中间醉醺醺的老外B:“乘务员你们有胡椒粉吗?他需要醒酒!”
人群里醉醺醺的老外C:“ I love Canada!I love Canada!Oh~~~!”
重新起飞后,隔壁找到座位的老外看到我们俩,笑得很腼腆:“嘿!美丽的年轻女士们!我喜欢她的蓝色头发!和你的白色耳机,好酷啊!”夸完递来两杯酒,“喝点糖水不?”
4、1小时2分:抵达渥太华
机场门口抽烟时等到了来接机的弟弟,第一句话是他从跟屁虫到出了国依然问不到正确答案的:“你是姐姐?”
我们其中一人说:“我是。”
他乐呵呵地:“哦,猜错了,没事,都是我姐。”
百日宴定在第二天。到场的人亲切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这些人大多是弟弟一家的朋友和同事,聊着聊着就热情地举杯畅饮。他们问起弟弟小时的糗事,我们两个轮流讲也讲不完,最经典的还是他永远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我抱着软绵绵的小宝,拉着一根绑气球的丝带逗她,她降临这世上才一百天,就毫不客气地抢走了在场所有人的疼爱。我想象怀里的小团子会如何和大多数人一样度过此生,被喜欢的人感动或气哭,被亲近的人赞赏或批评,她能好好对待吗?或许,当年母亲这样抱着我和她的时候,也是这么复杂的心情?怀里的小人咿呀咿呀笑着,开心地手舞足蹈。
弟弟举着手机靠近,大声对着电话另一端的人说:“小姑妈,你看雅姐抱着我女儿呢!让她跟你说话!”
有那么几秒钟,婴儿的蕾丝小帽挡住了我的脸,我看了一眼在远处和本地人聊天的她,鬼使神差地转身对着镜头笑:“妈,你看小宝,多可爱!”我抱着婴儿靠近,让她看得更清楚。
母亲仔细看了半天,说眉眼很像外婆,脸形随爸爸,嘴巴和鼻子随妈妈,弟弟在旁边连连点头。我沉默看着屏幕里的母亲,她没有化妆,头发松散地扎着,完完全全变成了老人的样子,和我记忆中干练的她大相径庭。不知用的什么型号的手机,像素低得离谱,显得人又苍老了三四岁。眼睛越来越酸,我不由得憋着气狠狠咳嗽了几声。
“乌日雅你怎么咳嗽了?”她正和弟弟说着话,突然停下来问我。
“啊,没事,飞机上太干,嗓子发炎了。”我全身都在用力,维持嘴角上扬,她看不出来的,她不会看出来的,我和乌日雅几乎一模一样。
“那就好,在那边好好倒时差,多喝水,早点休息不要生病,长途飞机上生病很麻烦的。”她的眼睛定定看着我,眼神和小时候我撒谎被她拆穿如出一辙。“你好好照顾乌仁娜,她抽烟本来就对身体不好。”
“妈你再看看小宝吧,我才抱了半天,感觉她又变样了!我让弟弟抱着她哦,胳膊太酸了。”握着一截丝带的手心冒了汗,我不能再和她说下去了,太多年没这么近距离的同她说话了。
我帮弟弟举着手机,母亲和他们父子俩聊天,她又叮嘱了几句说要去睡了。我松了口气,小宝对丝带特别感兴趣,用小手够来够去。她从人群中心逃离,我把气球递给她:“你逗逗小宝,我去抽根烟。”
猛抽几口镇定不少,掏出手机开机,正解锁密码,小宇打来电话。
“怎么不收快递,商家找到我这里来了。”
“搬走就把收件地址改好,为什么要寄到家里来?”我狠狠咬着嘴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该死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给你买的,买了太多没人签收,快递说联络不上你。”
“我不在家,你让快递取回吧。”
“很贵的生鲜,不好退的,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停了下,很犹豫地问:“不然,我去帮你收了吧?帮你放冰箱里。”
“随便你,挂了。”
手里的烟燃尽,微弱的烟线上升,一些可笑的念头随之消散。曾经怕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抓不住,可是彩虹出现了,不忿和难关好像仅仅是一场暴雨。我留恋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白色烟盒,瞄准垃圾桶扔了进去。
爱与情,哪分什么输赢,不过是彼此交汇的人生。
戒烟吧。
5、23小时20分:返程
或许是旅程的奔波,或许是去程说了太多话,回程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补觉,睡得很不安稳。清醒时听她聊过去的事情,惊叹于我们对太多事的记忆完全重合,这也许正是我和她成为双胞胎的缘分,我们经历过太多相同的悲欢喜乐。
见过新生命后,又匆匆折返,我们要分开转机回到各自的城市,返回各自的战场。小时候羡慕过独生子女家庭,总觉得亲情应该唯一,也想过争争输赢,甚至一度想抛弃这种关系。可如今,它在也是好的。至少,手里这根看不见的线还在无形中被牵引着,让人倍感眷恋。
分开时我抱抱她,她在我耳边悄悄说:“妈知道是你。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玩。”
拖着行李箱向出租车站走时接到他的电话:“怎么又打电话?”
“一会到家想吃什么?火锅?烧烤?淮扬菜?还是烤鱼?”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从表弟朋友圈看到你了,怎么又瘦了,女人真难养,几天不见就瘦一大圈,我发现你没我活不了。想不想吃我做的宫保鸡丁?”说完他干巴巴笑了两声,声音小小的:“没你我也活不了。”
“嗯,想吃。”我真得气笑了,美食诱惑这种拙劣的方式,居然每次都打动我。
“开心不?笑一个。”
“嘿嘿。”
挂了电话他又不放心地发来消息:冰箱里还有一只榴莲等着你拆开,再不回来我直接把冰箱扔出去。
我翻了翻弟弟的朋友圈,他放了一张大合照,照片里的我正忙着举着手里的礼花枪发射,七彩纸屑漫天翻飞,她哈哈大笑,目光落在小宝身上,美好被完完整整地保留。散落的纸屑让我想起回程飞机上做的梦,船摇摇晃晃地开到海上,迎面遇上了一场大雪,在远离城市烟尘和颗粒的地方,空中凝华的雪花聚集了更多水汽,雾腾腾的像仙子降临人间。这回与以往不同,散去一身戾气的鬼面竟陪我坐在甲板,一言不发地看我张开手臂与这亿年星河拥抱。邮轮的桅灯照过,每一朵都熠熠发光,又像是诸神在赐落点点希望。转头看向身旁,鬼面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独留我一人欣赏眼前的美景。
这个随时有输赢,又难以分清输赢的人生啊。
深沉而明亮地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