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洁、干净,看似是日本设计的禅味体现,但其实与禅的关系并不大,它更多受制于日本的物质条件,以及由此形成的思维模式、行为习惯。如果非要说那是禅的影响,那也首先是功能性的,而非趣味性的。
日本人其实对禅没有什么概念,禅这个东西可能是日本国以外的人强加给他的。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没有那么多人天天在说禅,即便是曹洞宗的和尚也没有天天说禅的。因为所有的这一切,简洁、干净是日本的根本,所有的东西一简洁、一根本之后,他就能够套到很多的道理里面去。
禅是佛教所有派系里最特别的,它不利用文字,它是瞬间的很简单很直接的东西,你明白了就明白了,大家斗的是快速反应,但现在对禅理解的误区就在于,觉得画得少一点,写得空灵一点,布置得简单一点,留白多一点,那就是禅。那是两回事儿。其实日本的花道、茶道也好,剑道和香道也好,它的简单、简洁不是禅,是生死。
比方说剑道,无论是上中下哪一段起手,它讲的都是不要浪费,要最快出击,而且它不是说击倒就完了,而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日本的花道也是,不像在中国,一插花,就看你拿的是什么花,他拿的是什么花,日本人比的不是这个东西。茶道更是如此。现在国内大家都玩岩茶,因为岩茶经过火焙,工序多,那中间的说法就会很多,普洱就更加讲究,完全属于喝年资,就是说你这一代做的普洱你自己是喝不到的,可能要到你的孙子那一辈才能喝到。归根到底,都需要有资源,你才能压得起、积得起,才玩得起。但日本没有那么多资源,它几乎都是山地,越往内陆走越穷,到现在都是这样。因此日本人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来浪费,他必须精致地来做。这种环境影响了日本人的思维方式,最后又变成了他们的习惯,这个是最重要的。
很多人说,日本的这个是中国的,那个也是中国的,这个说法挺封闭的。它是中国的,但你必须加上「曾经」这两个字,而这个「曾经」你是找不回来的,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办法让它变成你的习惯,你更没有办法让它瞬间变成你的思维模式,最后你找回来的只是一个形式,就是一个古董。这些东西在日本还留着,但代代相传之后,它的体系跟中国已经没有关系了,所以它从根本上来说是不一样的,它所体现出来的是浪费不起,因为浪费不起,它就做得很干净。
中国汉代的家具很简洁,而且有劲,那是基于它的料足,到了明代,料也是很讲究的。但你看日本,它又没有那么大的料,进口又进口不起,运又运不回来,那怎么办呢?所以唐宋之后,他们也要找他们自己的东西,这个时候,出来了一个代表人物,就是千利休。千利休的文化不是简单的禅文化,千利休是武士,而那个时代日本是没有什么文人茶的,都是武士茶,因为它要影响的是领主。对于领主来说,他最重要的就是开疆辟土、保家卫国,而且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一次出去,你都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来。所以将军幕府要让自己时时刻刻保持冷静,在这一点上,他那些将士是帮不了他的,那就由茶人让他冷静下来。这才是那个时代的茶的根本。所以你看千利休的茶室,只有两迭榻榻米那么大,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喝茶。人们在有距离的时候才能放松,而千家茶就是不让你放松,反而要让你极度紧张,因为它要的是对峙,两个人在如此近距离的对峙下,你还能保持冷静,能够非常有序地把一套仪式化的程序保持下来,那就是你的本事。千家茶的根本在这里。当然,天下太平之后,茶道就出现了流派,就演化出了不同的游戏规则,但是,决生死这一点,到现在还是一样的,不管是里千家、表千家还是武者小路千家,都看你能不能很冷静地把那一套程序演练完。从这一点去看,你看建筑师安藤忠雄,他不是武士吧?但是他的设计最后所追求的那种利落的感觉,跟刀口又有什么区别呢?安藤也好,隈研吾也好,老一辈的丹下健三也好,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只不过是呈现手法上有区别而已。
又例如服装,老一辈的三宅一生,他的边线的处理极其利落;山本耀司看起来够繁复了吧?但你看他的整体利不利落?一样利落,他用黑色把所有的繁复的细节和变化都统一了;川久保玲也是一样,都是同一个道理。再比如国人最熟悉的无印良品,它也不是禅,跟禅没有任何关系,它其实是整理,整理到最中性。从广告的角度来说,它非常注重材料的干净,但它真正追求的其实是整理和秩序,只有靠这两点,它才能把商品卖到全世界去,因为它已经把所有的装饰的成分减到最小,它不需要那些极具故事性的装饰,它的哲学是,当你把装饰去掉,还原它的原型的时候,那么东边的东西就可以拿到西边卖,西边的东西也可以拿到东边来卖。
所以这样一条脉络下来之后,你就会发现,日本的禅是功能性的,而中国的禅是趣味性的,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