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刚刚读完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远离尘嚣》,读罢掩卷,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哈代笔下威塞克斯乡村那宁静优美却又充盈着生命力量的乡村景致:比如牧羊犬和星星、加百列仰望星空感受到世界亘古不变的运动规律、那覆盖着厚厚青苔和攀藤植物的古老庄园(似乎已经和自然环境融为一体)、那些被拟人化的动物和植物;那活灵活现跃然纸上的人物形象和日常对话:比如大家在麦芽作坊这个“信息交流中心”的日常对话充满生活情趣,胆小又唯唯诺诺,时常错误得引经据典的普尔格拉斯、总喜欢用自己的老资历抖机灵的煮麦芽的大爷、憨厚中透露着精明、总能给奥克敲敲警钟的简科根;那些热闹无比、让人身临其境的场面,比如:剪羊毛的场面、特洛伊向芭斯希芭展示舞剑的场面、格林山喧闹的羊市和马戏表演、所有这些里面,最令我深思的是作为女主角的芭斯希芭从一个坐在马车上对着自己镜子里的美貌翩然陶醉的争强好胜的少女变成了一位“不再轻易大笑”的沉默的夫人。
托马斯哈代是一位横跨两个世纪的文学巨匠,他一生共发表了近20部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和《卡斯特桥市长》等。
哈代1840年出生于英国多塞特郡,1874年发表小说《远离尘嚣》,1878年发表小说《还乡》,1891年发表小说《德伯家的苔丝》,1896年发表小说《无名的裘德》。从这几部代表作的时间先后顺序我们可以对哈代的思想发展略见端倪,哈代是一位勇于对自己笔下的主角“下狠手”的狠心作家,如果说芭斯希芭在自身的性格缺陷和宿命的推动下仍然能够在最后得到一个算是完满的happy ending,那么《还乡》里的游苔莎(我仍然记得《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最爱游苔莎,还说自己很想打电话和写出这部小说的人聊一聊),苔丝、裘德等主角最后都在枉然得想挣脱传统道德、自身缺陷和宿命的枷锁,却犹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在《远离尘嚣》中,我觉得所有的宿命在一开始已经略有暗示,文章的一开始是加百列用自己眼睛攫取了芭斯希芭那美丽的形象,而文章结尾,历经了折磨和挫折的芭斯希芭终于落入了奥克那温柔的一直沉默敞开着的怀抱,文章的一开始,芭斯希芭坐在货车顶上那个充满女性特质的世界里:天竺葵、香桃木、金丝雀和小猫环绕着她,而她本身也像是那只在“牢房般的笼子里的那跟栖木上跳上跳下”的金丝雀,最终未能挣破自己的牢笼,文章的一开始,作者已经借用加百列的嘴说出来芭斯希芭最大的性格缺陷——虚荣,而后来,芭斯希芭因为不甘心被农场主薄德伍德忽视而寄出情人节匿名卡,又因为被特洛伊激将而选择匆忙与其结婚,皆是出于其性格中虚荣和争强好胜的一面。
但是我仍然是很喜欢芭斯希芭的,她是一个真实生活的女人,她做人非常直爽,毫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和脾气,她心肠很硬又独立坚强,她的美犹如烈火中燃烧的宝石一般熠熠发光,又如一只不噬人血的魔鬼令人着迷。(哈代似乎很钟意描写这种硬心肠美女的改变或是覆灭,比如《还乡》中,游苔莎直接评价自己是一个心肠硬得不得了的女人。)小说中也不止一次得强调芭斯希芭独特的美丽:“她的眼睛瞪得又黑又亮,芭斯希芭的美与其用天使来描绘,不如用魔鬼般更为合适,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显得最美丽。”
芭斯希芭一直在试图冲破那“牢房般笼子”的束缚,她刚刚继承农场,就开销了小偷小摸的管家,并宣布自己不设管家,亲自照看农场,她在卡斯特桥的谷物交易市场第一次亮相中她穿着华丽举止端庄,犹如一位无冕的女王,芭斯希芭的独立很有别于那种干巴巴的男性化的独立,她从来知道自己的魅力,并且从来不加以掩盖:“她那排呈现出均匀弧形的整齐上齿和涂得红红的紧绷着的嘴角,使人感觉到在这柔软的身体中,隐藏着一种惊人的、可以使女性做出伟大功绩的潜力,而且她敢于把这种潜力发挥出来。可是她的目光却透着一丝柔和,一丝不安的柔和。”
从现代读者的眼光来看,芭丝希芭是一位极富魅力充满个性的女性形象,在她面对先后遇到的三段示爱中,她的选择也彰显了她的深层次性格。
奥克给芭丝希芭了一种古典音乐一般的慈祥、隐忍、宽容的爱。然而这种爱以及奥克第一次的求爱方式,对于尚未尝试苦楚的芭丝希芭来说,显得平淡而无趣。芭丝希芭拒绝了奥克的求爱,因为无法想象结婚之后自己的另一半“就会老在那,无论什么时候我抬眼,看见的准是他”的生活,她更希望一种独自出风头的灿烂自由的生活,而不是作为某个男人的所有物,被束缚在一尘不变的家庭生活里。
波德伍德的爱,更像是芭丝希芭对男权世界报之以嘲讽的一种战利品,因为无法忍受在谷物交易所里他对她的无视,她用“情人节匿名卡”这个恶作剧让这个沉着稳重的男人一步一步迷恋上了她。
特洛伊则是芭丝希芭主动选择的结果,毫无疑问她爱特洛伊,无论作者多么想让我们认为这是一种肤浅的情欲之爱,我看见的却是宿命一般的邂逅,浪漫无比的相约,小女儿情态的纠结和沉迷,“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一般为他牵肠挂肚,即使明知不是良缘也无法舍断离。
这种感情不同于她对奥克日渐增长的依赖或者对波德伍德那种带着调皮的征服欲,她爱特洛伊,他英俊而善于调情,他迎合着她的女性特质。即使后来特洛伊的一切行为完全是教科书一般的标准渣男,但是芭丝希芭的爱并没有错,就犹如《伤心咖啡馆》之歌中所说:爱和被爱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一个平淡无奇的人也可能引发另一个人的狂热爱恋。
当芭丝希芭想作为一个女农场主独立经营农场的时候,命运偏偏要她一次又一次向奥克低下头去求救,当芭丝希芭想作为一个爱情的主宰者去选择自己另一半的时候,命运偏偏要她遇见了纨绔又多情的特洛伊从而婚姻不幸,早早“守寡”,哈代借自己上帝一般的视角和命运安排,阉割着芭丝希芭性格中的女性特质,她那无伤大雅的虚荣自负,她小女孩一般的怀春浪漫,一个女人本不该美丽虚荣又坚强独立啊!所以她必将被一次次命运之手一次次揉搓。
犹如基鲁里维斯主演的那部《魔鬼代言人》中的最后一句台词:“虚荣是魔鬼最爱的原罪”,奥克第一次见到芭丝希芭就断言她致命的缺点就是虚荣。命运的手术刀一次次雕刻着她,那个在马车顶上被天竺葵、香桃木、金丝雀和小猫环绕着的少女,那个旁若无人的掏出镜子欣赏自己美貌的明艳女孩终于变成了一位“不再轻易大笑”的沉默的夫人,奥克并没有因为芭丝希芭的虚荣而放弃对她的求爱,但男人的世界最终需要的还是一位“沉默的夫人”,她们可靠而稳固,是整个家庭关系的基础,芭丝希芭曾经爱错了人,做错了事,她走上过歧途她毁灭过不止一个男人,而她最终在奥克的怀抱里成了这了一位沉默的夫人,不难预见她的未来会是以相夫教子的形象而备受尊重。
可谁还记得那个最初的女孩呢,她开心时会展颜大笑,艳如桃李,她生气时怒目圆睁,黑眼睛犹如淬火的宝石,她虚荣而自负,她浪漫又喜欢冒险,彼时,还没有人为她的无名指套上一枚指环,彼时,她还是一位未被阉割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