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记得当时正非常流行露脐装，引领时尚风气的，自然是一群女明星。

那时候所看杂志，很多是些毫无营养的娱乐八卦，大概确实是太过低端了，所以我很想说那是少女时代的癖好了，但其实这种八卦精神至今犹存。

记得有个当时很红也很美的女明星，在一系列关于她星座爱好身高喜欢颜色喜欢运动之类的个人情况列表中，有一栏，是自己最满意的身体部位，她给的答案是：肚脐眼。

看到这个答案时，我是愣怔了片刻的，对着杂志上那美轮美奂的脸傻傻又看多几眼，心里忍不住暗忖：这么美的人，为什么最满意的部位，却是无关要紧的肚脐眼。

要多少年后啊，才能明白，那是一个美丽女子多么聪明慧黠又暗藏骄傲的答案：明明白白摆出来的雪肤花貌窈窕身姿，何须赘言，也难以比较出各部位的美，说最满意眼睛，难道对琼鼻不满？说最满意鼻子，难道对朱唇不满？说最满意玉手，难道对美腿不满？说最满意腰线，难道对酥胸不满？……不不不，哪里都美的女人，才会轻轻巧巧地夸赞自己最满意肚脐眼。连那无所谓美丑的地方都是美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多么机巧的一句自夸，却不着痕迹，还回避了可能的人言：“她说最满意她的眼睛？我怎么特别不喜欢她的眼睛长相啊，太媚啦，一看就是桃花泛滥呢？”“她觉得自己鼻子好看？天哪，山根那么高，男人似的，不够小巧，才不好看呢。”……

因为美丽，因为聪明，所以外表近乎完美的女人，说，我最满意我的肚脐眼。也许不着痕迹地，还顺带着赞美了母亲，而且也能更自然地展示她纤细的腰身平坦的小腹。

自我夸奖，绝壁是一门艺术。

而夸奖他人，也绝对很有技巧。最有技巧的，是用赞美和肯定的语言，表达敷衍、不屑甚至否定乃至讥讽。

《小团圆》里，张爱玲于晚年，回忆自己与母亲相处的岁月，一件童年的往事，一句寻常的对白，竟然能那么深刻镌刻在她心里。

她说，有一回，有人对她母亲夸奖她长得美，张爱玲的母亲说：“她就一样好。”

少女张爱玲于是期待着母亲也许会夸她眼睛长得好，因为举凡文学作品中那些佳人，若只能着一处笔墨抒写美貌，必然是着墨于眼睛。

然而，黄逸梵吐出的两个字是——“头圆”。

这“头圆”二字，与“肚脐眼”，明显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处为自己说自己，于是巧妙实现自夸，一处却是一个从来和女儿不甚亲近，对女儿样貌才能一向不甚满意的母亲明显的敷衍。

那一刻，张爱玲是落了空又受了伤。多年后，她写小说，小说里的母亲，一律冷漠疏离自私，甚少暖色。及至晚年，这件少女时代的事，她仍旧不曾释怀。

有一回，见到一个很多年不见的同学，和他在老家的一家星巴克坐着喝咖啡。

毕竟隔着太远的时光了，深入的话题也很难展开，于是浮光掠影地互相说这着无关紧要的人事。

话到中途，不知怎的他谈到了我的公众号。他颇为感兴趣地用热烈的口吻说：哎呀，你的那个公众号办得真是不错呀！

我微微抿了口咖啡，打算接口谦虚几句，便听他继续用热情的口吻往下说：插图真的很漂亮，你都是哪里找来的呀？你怎么能弄得那么漂亮呀！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回眼前的咖啡杯，用目光去数卡布奇诺的泡沫：1、2、3、4、5、6、7……

我觉得笑容在自己脸上发着僵，听到自己对他说：插图么，网上随便找的呗。

作为一个原创作者，我需要在坐车走路洗澡等等所有大脑可以放空的时候去构思文章思路，需要在任何时候随时随地用手机记录下一闪即逝的文章灵感，需要常年保持良好的阅读习惯，需要很多个夜晚在孩子休息后开始敲打键盘整理思路形成文章……

而我，为文章找几幅配图，通常尽可能会去压缩时间，花上十多分钟插图排版，心里也觉得是奢侈的。因为工作带娃已经占去绝大多数精力和时间，我还需要学习、思考、交友、健身、娱乐……找几幅插图，讲真，我很少花太多精力。如果是一个专职的原创公号写手，或者一个团队一家企业的公号，我相信他们会找专职美编每天精心打理插图和排版，还会精选很多动图，注意图文的配合，色调的出彩……但对我来说，插图，oh，我的老天，能不能更加方便更加快捷呢？

但他盛赞着一个内容原创作者的插图很漂亮，那一刻，我希望自己是个美编就好了，那样我就能非常惬意地享受他的赞美。

那尴尬的一刻，我脑海里想起的是张柏芝在《喜剧之王》里演的妓女，面对丑到作呕的嫖客，说服自己在他身上找到可以落眼的地方，让自己能忍得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而我这位朋友，似乎是真的找不到我的公号有任何可以夸赞的地方，却又不得不说几句真诚的赞美，于是夸那些插图很好看。

还有一类披着赞美的外衣，目的却是为了表达反面的所谓“赞美”更是令人绝倒：

“啊呀，你好上相啊，照片上看起来真的挺好看呢！”这是美貌女对无盐女的含蓄揶揄。

“你胃口真好呀，我就吃不下那么多肉，看到肉就反胃。”这是苗条女对雄壮女的无情打击。

“你真认真呀，这些题还在做呀？我五分钟就都做完了。”这是学霸对学渣的全面碾压。

“你这件衣服挺好看呀！我这次回老家看到街上很多阿姨都在穿。”这是时尚精英对乡土村姑的俯视姿态。

……

生活中，那些让人万分尴尬的“赞美”你也一定遇到过吧？

赞美需要真诚，真诚的赞美才有温度。如果不想赞美，就不要搜产刮肚，反而说出尴尬的赞美。当然如果立意就是想表达贬损，那也无计可施的，“被赞美者”只能佩服“赞美者”心机，通常还得奉送尴尬的笑容。只是，在社会上浸淫久了，越来越会知道，心机这种东西，虽然不可缺，却也只能用在对付心机者的时刻，如果在亲密关系或职场商场玩弄心机了，也许能占得一时便宜，但到最后，只会让人看透了为人，保持了距离。能赢得持久的感情、坚定的合作，最后都是靠真诚。

如果不想给出赞美，能否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