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宫内,瓷器破裂,桌椅倒地的声音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仍没有停。去请皇帝的人还没回,宫外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们冷汗淋漓,整个人几乎扑在了地上,暗暗祈祷着这一次的风暴尽早结束。
“谢容琛,谢容琛!”顾贵妃将寝宫内砸得一片狼藉,心中的怨恨却半分未减。她什么也不怕,殿外的众人也不止一次见过听过,仍是个个缩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到皇帝无限的谅解与宽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贵妃终于停歇下来,她喘着粗气坐在唯一还能坐的椅子上。
早有经验的宫人早就通知内务府备好了一应物品,如今顾贵妃气消,她们一刻也不敢耽搁,迅速将寝宫内乱糟糟的一应东西收拾干净。随后,另一批侯在旁边的宫人们则有条不紊地将早已备好的被褥、瓷器重新摆上,随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流云宫。
东西再次摆放整齐的流云宫看不出刚才乱糟糟的样子,仿若方才的折腾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顾贵妃淡淡开口:“琉璃,过来替本宫梳妆,茉儿,去御膳房叫膳,九儿,你去将熏香重新点上。还有,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嫔妃过来皆回绝不见。”
早已习惯的宫人们见怪不怪地按吩咐行事。
御书房。
“求医的事不必再提了。”皇帝头疼地摆摆手,“到底是朕对不起她,能发泄出来兴许会更好。”
“皇上……”近身亲信欲再次开口。
“朕想去看看她。”他摆明了不想多说,不等那人说完便起身离开,亲信不得不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离开御书房的皇帝并未真的去看顾贵妃,他站在流云宫外许久,却突然转身去了皇后的凌凤宫。
皇后是个温婉的女子,虽然很意外皇帝居然在顾贵妃闹腾之后来了自己宫中,却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叫宫人添了碗筷。
他并未动筷,直言道:“她又出事了。”
皇后不可置否:“臣妾听说了,亦派了陈公公去询问一二,只是仍被她挡在了殿外。”
皇帝轻笑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苦:“两年了,她仍是记着那件事,仍是恨朕。今日不过是宫女嚼舌根说了一句当年的事,她便受不住了。”
不过两年,这已经是第六次了。第一次是他用禁军将她捉了回来,第二次是他碰了她的那支流云步摇,第三次……他千防万防,却还是让她受了伤。
“皇上,” 皇后打断了他的追忆,“这雪莲炖的鸡汤别有一番味道,您试试看?”
用过晚膳,皇帝回了御书房,未再踏出一步。
第二日刚下早朝,皇帝急匆匆的赶往流云宫,如他所料,顾贵妃还在酣睡。
宫女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谢容琛抚着她安静的睡颜,眸色深深:“瑶儿,你不提朕只当不知,可看着你像这般痛苦,朕恨不得去求一副药,让你将那些往事都给忘了。”
许是被他满是练剑练出了厚茧的手弄得不舒服,顾贵妃眉头一紧,缓缓睁开了双眼,她疑道:“皇上?”
皇帝将她扶起:“可是饿了?朕已命人备好了早膳,你要不要用些?”
顾贵妃展颜一笑:“容臣妾梳洗片刻。”
两人默契的都没有提及昨日之事,只待皇帝用膳过后准备离开时,顾贵妃有意无意地开口:“皇上,宫墙虽高,却挡不住流言蜚语,既然国事繁忙,皇上大可不必整日来臣妾这里,免得臣妾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女。您说是吧?”
皇帝当什么也没听见,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便走了。
“琉璃,随本宫去一趟太后的宁康宫。”顾贵妃目送皇帝远去,不慌不忙的命人取来了美人扇跟着离开了流云宫。
一刻钟后。顾贵妃低眉顺眼的跪在太后面前:“太后,臣妾昨日鲁莽了些,言行有失体统,还望太后责罚!”
太后冷笑,将手中的茶缓缓放回了桌面:“知道哀家为何不喜欢你吗?”
顾贵妃不语,而太后也没有听她回答辩解的打算,“皇后是后宫之主,虽说哀家不喜欢她,但这也不代表哀家赞同你以下犯上。顾贵妃,皇儿喜欢你,哀家无话可说,但你身为贵妃却恃宠而骄,叫哀家如何能容得下?简直不成体统!”
顾贵妃知道,太后指的无非是她屡次将皇后挡在流云宫外的事,她垂下眼帘,“臣妾受教,谢太后提点。”
“皇上尚是东宫太子时,你与皇后曾先后有缘于太子妃位,按说皇上登基时你是太子妃,被册封为后的人应该是你,可谁知皇后失踪三年突然又回来了!”太后饮了口茶,“你也知道,皇上刚刚登基,大局未定,封她为后才是众望所归。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臣妾有自知之明,一介无权无势的小小侯爷之女,哪里敢与皇后娘娘争夺正室之位!”顾贵妃的眸中闪过一抹嘲讽之色。
“可你还是放不下!”太后怒极,“若你已放下此事,就不该再因宫女的一时碎嘴失态!”
所以她指使那两名宫女在她面前假意说“漏嘴”,就是为了证明此事?顾贵妃心里嘲讽不已,言语之间却不见波澜:“太后怕是误会了,臣妾失态,与后位无关!”
从宁康宫出来,顾贵妃的膝盖已红肿一片。
“娘娘,您先歇会儿,奴婢让九儿着人抬轿撵过来吧!”琉璃扶着走路脚步发虚的主子,心疼的建议道。
“小伤罢了,没什么大碍,何必那么麻烦。”
“要是皇上知晓……”
“放心,他不会知道!”
当晚,皇帝由于政务繁忙,未能抽出空前往流云宫,顾贵妃早早将宫人们谴退,换上夜行衣悄悄离开了流云宫。
“锦行,我答应你,十日之后,我跟你走,但你永远只能是我哥哥。”顾贵妃声音平静,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两年不见光面容透显出病态苍白的黑衣男子。
南锦行对不起很多人,但对于她,却是未曾有过半分责难或者伤害,两人之间若真要说谁欠了谁,恐怕她才是亏欠的那一方。
他一心复国,明明设下天罗地网欲推翻朝政,最终却因为她屡次改变计划,生生毁了筹划半生的心血,如今只能躲在暗处苟且偷生。她欠他的,是前朝旧族数万人的心愿,是他身旁数千位死忠的鲜血。
“瑶瑶,我从不会逼你,但若你真的选择与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得忘了皇帝,忘了以前发生的所有,你想清楚了?”南锦行揉了揉她的发,郑重提醒。
“我可以。你着手准备吧。”有些事,不是过去了就没事了,有些伤,不是结痂了就消失了。
十日后。重阳节。
顾贵妃看着高高在上的帝后二人,招手换过身旁的宫女,“可有打听清楚三王爷今晚的去向?”
“是的娘娘,三王爷今夜不会回府,皇上安排他歇在尚风阁。”
顾贵妃心里突然变得闷闷的。
重阳节,团聚的日子。可惜,她要在今夜离开了。
谢容琛啊谢容琛,她为了他做了那么多,哪怕声名狼藉,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她也倾尽全力为他铺平通往王座的锦绣之路,他却还是选择了别人,抛弃了她。她们明明都是曾经的太子妃,他选择封别人为后,她可以相信那是他的无奈之举。但她又有什么错?她的孩子何其无辜?他们凭什么对她和她的孩子赶尽杀绝?
她恨啊!
重阳节,皇宫御花园摆满了金黄色的菊花,众大臣女眷及后宫嫔妃三两成群的玩赏着,高台上的皇帝有些焦躁地把玩着酒杯。
顾贵妃提议,将今年的重阳宴设在御花园,让他同意众嫔妃娘家女眷入宫团聚,本是过年时才会如此盛大热闹的宴会更显隆重。这是顾贵妃被他抓回皇宫之后第一次同意参与宫宴,他本该为她又愿意去接触往日的故交、去接见朝堂上下而开心的,可现在看着她面对几位重臣千金的敷衍之态,他心中却突然涌发出一丝不安。
他总觉得,今晚有不受他控制的事发生。
“皇上,皇后娘娘,臣妾不胜酒力,可否先行告退?”顾贵妃盈盈而立,语气谦卑,让人寻不出半点错处。
“妹妹既然不胜酒力,提前离席自是无碍的。”谢容琛心事重重,没有听到顾贵妃的话,皇后见皇帝心不在焉,半晌过后还是没有反应,只得接过话送她离席:“九儿,好好照顾你家主子,可别让她着了风寒。”
九儿应声,跟在顾贵妃的身后离开了宴席。
顾贵妃离席之后并未回到流云宫,反而转身去了另一头的尚风阁,推开门的前一刻,她深深吸气:“九儿,没有本宫的吩咐,连皇上皇后也别放进去,知道了吗?”
“奴婢明白了!”九儿本是南锦行身边的人,顾贵妃要离开的消息她自是知晓,而她收到的命令是:无论顾贵妃如何做、做什么,她都只需配合行事。
顾贵妃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大胆!没有本王的命令!谁敢进来?”房中雾气弥漫,显然此刻的三王爷正在沐浴。感受到旁人的靠近,他匆匆扯过屏风上的里衣裹上呵斥道。
“王爷,是我,顾瑶。”
“……”三王爷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
“其实王爷也不必担心,本宫来此,不过是想让王爷兑现三年前的承诺罢了。”三王爷衣衫不整的姿态似乎愉悦了顾贵妃,她的声音里居然染上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三年前,三王爷受她一恩,才在遭仇人追杀重伤之际得以保命,他大言不惭的许了她一个承诺,说无论何事,只要她肯,他都会倾尽所有帮她完成。
“贵妃娘娘深得圣宠,如真有难处,那这天下又能有什么是皇上办不成,而本王可以帮到娘娘的?”三王爷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回过神,他回到屏风后整理了自己的衣物之后才又走了出来。
顾贵妃拔下头上的流云步摇,缓缓地朝三王爷靠近,“王爷此言差矣,就是皇上权力再大,易容术是怎么也比不上王爷的!”
三王爷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御花园。
“皇上!不好了皇上!三王爷所在的尚风阁走水了!”皇帝在主位上喝得眼神迷离之际,一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打破了宴会的宁静。
现场一片哗然,皇帝酒意朦胧,道:“可有派人去救火?”
“火已经派人扑救了,但是……”太监嗫嚅着,想再说句什么。
“有事快说。”皇后急道。
“启禀皇后娘娘,是……贵妃娘娘也在里面。”
皇后只觉得一阵风掠过,身旁的皇帝再没了踪影。
流云宫。
“娘娘,听说三王爷的旧居着火了!”九儿看着顾贵妃褪下的锦衣华服,颇为担忧。
顾贵妃手一顿,三王爷还真是说到做到,微微叹气:“他应该自有分寸。”
“那娘娘是想现在出宫?”九儿看着昏睡在地,锦衣华服的女子,那是一张与顾贵妃一模一样的面霞。
“先放把火。”
泼了油的寝宫遇火便燃,流云宫霎时之间也火光漫天。
由于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尚风阁,等有人发现流云宫走水并告知皇帝时,火势比起尚风阁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无法施救。
直到很多年以后,众人仍然忘不了当晚皇帝疯狂的神情。
皇帝冲进尚风阁内,看到的只有不知被烟熏晕,还是醉酒导致酣睡不醒的三王爷,却不见顾贵妃踪影。宫人合力灭了尚风阁的火后,仍未寻到顾贵妃,皇帝还没来得及庆幸,却再次收到了流云宫失火的消息。
他疯了一般冲向流云宫,祈祷着这次也是虚惊一场,可事实却没有如他所愿——宫人抬出的烧得惨不忍睹的尸体,隐约能看出顾贵妃的模样,而她头上戴着的也是顾贵妃片刻不离身的流云步摇。
所有人都说,皇帝疯了。那晚他居然抱着顾贵妃的尸首坐在原流云宫外说了一夜的话,还追封她为忠义善元皇后,将其遗骸放在皇陵的帝王棺侧,完全不顾念皇后及顾家的颜面,朝廷上因此争论不休,他也不闻不问。
顾瑶虽然远离了深宫,但对这些铺天盖地的消息她却没办法置身事外。她终归无法忘记谢容琛,她今生最爱却也最恨的男人。
远隔两地,顾瑶与谢容琛只能依靠着回忆那些回忆残度人生。
堂堂太子与被贬塞外的侯爷之女本不该有所交集的。可敌国突然来袭,先皇为替太子谢容琛打理好军中关系,命其亲自率军迎敌。顾瑶和太子就这么遇上了。
那时太子妃刚刚失踪,太子痛失所爱,对所有女子都很寡淡,况且顾瑶并不想谋求什么荣华富贵,两人最开始只是普通的君臣关系。但顾父的唯一妾室之女顾歌却不这么想,她认为,只要这个痛失所爱的男子能迷上自己,太子妃位指日可待。
顾歌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给太子下了迷情药,而她自己则早早地躲入太子房中。可惜,太子因事外出,待到药发的时候,他遇到的是顾瑶。
顾瑶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良娣,成亲后,最开始两人相处得也不太愉快,但因她与太子两人志趣相投,后来渐生情愫。她为太子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一来二去地很得皇上欢心。甚至于后来,顾瑶虽然出身不够好,皇上仍破例在她怀有身孕之后册封她为太子妃。
好景不长,她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皇上因旧疾复发驾鹤西去,太子谢容琛继位。她理所应当地被册封为皇后,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就在举行册封大典当天,失踪了三年的原太子妃回来了。
朝臣因此事争议不断,有人认为,原太子妃出身比顾瑶好,封她为后才是众望所归;有的人说,顾瑶有孕,皇嗣为重,封她为后才是理所当然。
顾瑶看出谢容琛的犹豫,知道他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原太子妃,可她并不想再退让。他们刚成亲时,他还误会她,好几次都用原太子妃来伤她,说她哪哪都比不上太子妃。
她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她和原太子妃谁在他心里分量重。
太后暗示谢容琛,权倾朝野的太子妃父亲一派都反对立顾瑶为后,若是强行立后,得罪了他,恐怕江山不稳,他决不能意气用事。如果谢容琛能支持原太子妃,她绝对不会亏待顾瑶肚子里的那块肉,但他执意立顾瑶为后,她必定不会放过顾瑶和她腹中的孩子。
所以,谢容琛选择了他的原配,他第一次深爱的那个女人——那个人,不是顾瑶。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向着她,她仔细盯着他不说话。
然后顾瑶听到他说:“瑶儿,你在凌凤宫等朕。朕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所以她等。可惜她等来的是谢容琛身边的红人,等来的是皇上打掉她腹中胎儿的“圣旨”。
她拿着谢容琛知道她有孕时送的那支流云步摇威胁道:“我要见皇上!如若不然,你们就拿本宫的尸骸向皇上交代吧!”
她等了他好久好久,可她不知道,太后担心谢容琛改变主意,在派人假传圣旨除去她腹中子的同时,也拖住了谢容琛,谢容琛没收到关于顾瑶的任何消息。
就这样,她的孩子终于保不住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南锦行来找她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宫。
谢容琛疯了一般找她,南锦行带着她躲躲藏藏三个月,仍被疯狂的搜寻绞杀前朝余孽的谢容琛找到,并带回了宫,她以性命要挟,也仅仅保住了南锦行的一条命,但他已经再无复国的可能。
谢容琛不知道,顾瑶那么重视那支流云步摇,仅仅是因为她怀念那些过往的回忆。而顾瑶也不会知道,谢容琛并没有因为江山而选择遗弃她的孩子,只是他自认为是自己保护不力才导致她流产遇难,从不曾解释。
相爱的两人,终归有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