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一个嘴馋的孩子,所有的饭食中,最讨厌的就是浆水面,当时,老家人叫它酸饭。从记事起到离开家乡外出求学,有关酸饭的记忆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青春期。春夏秋三季对农民来说,几乎很少有闲下来的时日,酸饭自然成了我们的一日两餐。那时候,生活拮据日子清贫,再加上农活繁忙劳力不足,我们的生活仅停留在吃饱肚子的层面而己。每当母亲和哥哥们拖着疲倦的身子从田间地头回来,妈妈便要转战厨房为我们兄妹四人做饭,不用说,肯定是酸饭。那个时候的酸饭不象现在,已然成为我们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之余,用以调节胃口改变口感的稀有品,它全然是我们维持生活赖以生存的必需。母亲先拢火,给锅里加上水,三下五除二把切好的洋芋条煮到锅里,紧接着就开始擀面,日常做饭,用头茬白面的机会并不多,很多时候,酸饭面条是用磨面时的二茬面再加半碗粗粮面擀制而成。由于面粉不够白细,擀出的面饼往往呈现出一种浅褐色的皴裂,像极了被岁月风雨雕蚀过的老婆婆的脸。从擀面开始到切成面条的这个时间,锅里的洋芋条已烂开,此时下面最好,面下到锅里,最后一道工序,便是盛一大碗浆水酸菜倒到锅里,调匀,至此,一锅酸饭就算就绪了。
酸饭因其既省时又经济,所以一年四季,尤其农忙季节,备受乡亲亲睐。午饭,晚饭时分,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都会飘这酸菜浆水的味道。孟子说:食色,性也。那个年月,年龄尚小,对色的理解完全空白,可是对食的追求,在妈妈的嘴里演绎成至今如在耳际的一句话:这个女子,宁叫眼里流脓,不叫嘴里受穷。或许是从小被酸饭吃怕了,每当闻到酸菜的味道,我便露出一脸的不高兴,盛饭总是盛小半碗,送到嘴里,反复咀嚼,久久不愿下咽。往往是哥哥们两大碗下肚了,我的半碗饭还端在手里,每当这时,妈妈总半是责备半是怜爱的说:“这女子,饭藏端成凉水了!这娃以后寻个主儿(方言,嫁人的意思),这么顾嘴就饿死了。”“再有一个六零年,你是第一个饿死的。”现在忆起,如在耳边,母亲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哥哥责怪和略带鄙夷的眼神,如今都成了美好的回忆,积淀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母亲看我长期这样也不是事,后来便想出一个办法,在往锅里调浆水酸菜之前,先捞出一碗干面,土豆也是不能要的,因为我从小不吃土豆。然后给面里撒点盐,调点醋,再调点油炝过的葱花,拌匀。对于这样的面,我是万分的喜欢,总是在哥哥们吃完之前早早吃个精光。就这样,伴随着对浆水面的厌恶逃避,我走过了贫瘠的童年,少年,直至考上大学外出求学。至此,才算彻底告别了顿顿酸饭的日子。
杜甫的律诗《客至》中有这样的诗句: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大意即:远离街市买东西真不方便,菜肴很简单,买不起好酒,只好喝家酿的陈酒,请随便进用。家常话语听起来十分亲切,表达了主人竭诚尽意的盛情和力不从心的歉仄。如果说家酿的陈酒是杜甫待客表达诚意的载体的话,那么一顿精心擀制的头茬白面浆水面则是那个年代家里招待上客的必需品,当然,此时的浆水面和彼时的酸饭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妈妈总是早早行上面,用小盆扣好,切好葱花,准备好地蕉儿(老家产自野外山坡上用以炝浆水的一种野花),便开始炝浆水。母亲总会小心翼翼地打去飘浮在浆水缸上层的白花,小心翼翼地擦干勺子舀出浆水,勺子不干净,整缸浆水就会坏掉,最后小心翼翼地盖上缸盖。清油葱花的香味在窝里蔓延,这时倒入盛好的浆水,伴随着滋啦啦的声音,不一会浆水便炝好了。蓝莹莹清亮透明的炝浆水,和着飘浮其上的绿油油的葱花,就象做过了美容的少女,一改往日我心目中的可憎面目,观之可亲。给客人捞面也很有讲究,母亲总是把切得均匀细致的面条小心翼翼地捞出窝,朝同样的方向工整地摆放,再浇上炝好的浆水,配上炒好的青椒,腌好的咸菜。看着面条低眉顺眼的躺在碗里,客人还没动筷子,我的味蕾已经被刺激得欲罢不能了。两碗过后,客人拍着肚皮,推说吃好了,明明案板上的面条已经所剩无几,母亲还是要客气一番,劝说客人再吃一碗。这个时候,最担心的要数我了,就怕客人经不住母亲的劝解,盛情难却再来一碗,那我的等待真会变成无奈的坚守了。客人终究是吃饱了,妈妈就会把仅剩的雪白的面条如法炮制给我。这时浆水面的口感和上文的酸饭迥然有异,光滑的面条,清香的浆水汤,回味悠长,大快朵颐。往往看得三哥垂涎三尺,羡慕嫉妒恨都来不及了。
流水它带走了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它历经了多少的路程。后来,母亲病逝,三个哥哥纷纷成家,我大学毕业,阴差阳错地在戈壁雄关工作,成家,关于浆水面的故事就象一张张老照片定格在曾经的记忆里,每每忆起,它总是和逝去的母亲,贫瘠的童年紧紧的联结在一起。年岁渐长远离故土,近年来,偶尔想起,对浆水面生发了一丝的怀念,我想我怀念的,不仅仅是单纯的一碗浆水面,更多的,则是记忆中的那份母爱,那份亲情,那份虽然贫瘠却美好的童年印象。今年春节回定西婆家,带回了婆婆百忙中擀制,晾晒,切好的油茶面(老家的叫法,意即粗粮面),腌好的咸菜,恰好门口老婆婆菜店里有袋装的秦安浆水,再加上老乡闺蜜刘银芳童鞋送我的地蕉。吃一顿浆水面是信手拈来想吃就吃。也好,在回味悠长的浆水面里,让我再一次品味乡愁,品味那已远远走过的人生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