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捷的一天是这样过的:
早上五点起床,从位于北京大兴的库房出发,抽烟、收拾货柜,装车、上路,然后一路开往唐山。路上是一水的交响乐,迎着朝阳在东六环驰骋。
下货之后,到唐山,午饭,然后休息片刻,跟家人视频,在群里转发几篇心灵鸡汤。
下午返程,听一听广播,北京音乐广播有现场音乐会的集锦。
把车开回库房,收拾停当之后,他会去白鹭公园坐坐,带上自己的大提琴,练琴直到日落。
日落时,会有白鹭来听,驻足在他面前的水域,久久不散。
晚饭后睡觉,韩捷总会做一个类似的梦:
在一片望不到边的水域,他乘着一只白鹤,一直向前,身边是不断远去的风景,看不太清楚,他只感到耳畔的风在不断轻抚——没错,那是他宿舍里的风扇。
其实,韩捷本来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按照父母给他的规划,他的生活应该是这样:
早起,到自己专属的琴房练琴,拉一曲马友友的大提琴代表作;
然后,吃早饭,在一间有着大窗子的明亮饭厅,吃一餐欧陆式早餐;
上午,检查日程,安排今天的演出,取出已经准备好的晚礼服,以及昨晚熨烫的白衬衫;
中午,约艺术团的人吃饭,聊后续的演出和合作安排;
下午,参加一场关于艺术和生活的沙龙,聊一聊大提琴对于普通人的意义;
晚饭后,到音乐厅,压轴出场,演出一段最拿手的大提琴独奏;
趁着夜色,回家,写一篇简洁的日记,安然睡去,等待明天的早餐。
是的,本来他的生活该是第二种,可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现在韩捷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抽烟很凶,偶尔酗酒,胡茬经常刮不干净,头发很长,但是没有造型,看起来乱糟糟的;看人时喜欢眯起眼,天然带着怀疑的表情,因为这个表情他好几次差点跟人打起来。
看年轻时的照片,韩捷是一个时髦的小伙,手里总是拿着各种乐器,他很擅长乐器,从小先学笛子、扬琴,后来是小提琴,最后是大提琴。
但是除了年轻时那些演出的照片之外,他似乎跟这些乐器已经断了来往。
问题出在哪呢?
脾气?!
韩捷的脾气是不小,跟不少人打过架,每天如果跟别人说超过十句话,可能就会呛起来——他天生自带嘲讽技能,平平常常一句话,经过他的语气加工之后,就带上了嘲讽及鄙视的意味。
当然,这也是拜母亲所赐。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由母亲的打骂中成长,韩捷似乎养成了怀疑一切、嘲讽一切的习惯。
倒霉?!
韩捷的命运确实算不上好,年轻时演出技巧刚刚成熟,赶上乐团解散,跟几个朋友合伙搞演出公司,结果被合伙人骗光积蓄。
跟自己的粉丝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却因为收入问题,被妻子鄙视,现在成了家庭的局外人,除了月末回家小聚的那个周末,韩捷几乎在孩子成长过程中隐身了。
野心不够?!
确实,认识韩捷的人,都觉得他缺少一点野心,干劲不足。就连现在这个开货车的工作,也是姐姐托人给介绍的。他自己没有真正的职业目标,也没有完整的人生规划。每天唯一开心的时候,就是下午在无人公园里,独自练琴一两个小时。在那个世界里,他是自己的王者,除此之外,韩捷一无所有。
自暴自弃?!
韩捷的酗酒,是间歇性的,但一旦发作起来,就很要命。他逢酒必醉,每醉必闹。是的,不是开玩笑那种闹,是砸了店那种。
因为这个习惯,宿舍附近的小饭馆,一般都不敢卖酒给他。身边算是朋友的人,也会制止他——但备不住有时候韩捷一个人,跑到陌生的地方把自己灌醉。
韩捷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什么要把烂脾气留给自己,然后撒手就走,再也不管自己的生活。
雨晴是他的粉丝,现在的妻子,也是他的主人——是的,不加引号的主人。
韩捷几乎成了雨晴的奴工,定期给家里寄钱,每天汇报行踪,月末按指定时间回家团聚,平时跟孩子交流的时间,视频的内容,都受雨晴支配。
在韩捷眼里,这哪是什么“粉丝”,这分明是上帝。
与这些烂糟糟的生活琐事相比,开货车本身却有意思多了。
虽然内心文艺的要死,但是韩捷却爱上了开货车这个职业。
因为开货车相对简单,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早出晚归,只要把车况打理好,路上不跟别人斗气——当然一般人也不敢跟大货车斗气,就能平平安安过完每一天。
在路上,他可以看朝阳看晚霞,有时下暴雨,雨点打在车窗上,韩捷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老船长,驾着一艘小白船,在茫茫大海上左冲右突。因为看不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反而觉得自由多了。
最近韩捷倒有一些苦恼,因为有同事把他在公园拉琴的画面,直播出去了,“白鹭园提琴师”逐渐有了名气,虽然只是一个夕阳下的背影,他却惴惴不安。
他不觉得自己会因此一炮而红,也不觉得靠大提琴谋生会成为可能,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乱糟糟的形象,确实失败得很彻底。
直到一场真人秀节目找到他,要给他一次“体验梦想”的机会,韩捷才觉得自己的春天似乎真要来了,他精心准备了大提琴师该有的装扮,熨烫了白衬衫(熨烫机也是新买的),换上了晚礼服,甚至还去西单买了一双崭新的巴洛克花纹皮鞋。
来到演播厅,见到导演之后,他们却准备好了货车司机的装扮,是的,比他平时的夸张多了,就是那种带着油污、一看就半个多月没洗澡的造型(据说确实是从跑长途的货车司机那里扒下来高价买的)——是的,他们需要一个穿着脏兮兮衣服,抽烟喝酒,满头污垢,看起来粗鄙不堪,但却拉得一手好琴的韩捷。
他们需要一个开货车的大提琴家,不需要一个穿礼服白衬衫的梦想家。
那晚,韩捷仍然照旧做了那个骑白鹤的梦。不过这次,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货车工装、头发粘连在一起,浑身散发着汗臭,身边不再是望不到头的风景,而是各种人,很多看不完的脸:有小时候骂过自己的班主任,有解散乐团的秃头领导,有数落自己的妻子,有离世却依然一脸失望的母亲,还有各种带着不怀好意猥琐笑容的观众。
韩捷骑着鹤,一脸丧气的向水域远处飞去,迎着夕阳,他坠落在水域中央,大提琴也跟着坠落,水面起了几圈涟漪之后,很快就恢复平静。
梦的结局我不知道,因为这个梦,版权属于那晚睡在大兴仓库的货车司机韩捷;他的大提琴掉在了哪,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并没去过北京大兴庞各庄的白鹭园,尤其是在下午五六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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