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第二天醒来,我就觉得自己的暴怒有点过分了。无论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一个小姑娘,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径,并且我也没搞清她突然之间对我的冷淡和嫌恶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和她再联系,因为没法和她再联系。删除了她的手机号后,我才发现在一个月电联,竟然从没有再问过她其他的联系方式。而且,那晚我的出言实在是太过恶毒,已经算是我和她彻底撕破了脸皮,即使能联系,也开不了口。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她来主动联系我或者再次偶遇,可是一直没有等到。
很快一年就过去了,大三结束后的暑假。
刚回家就听到那座图书馆即将翻新重建的消息。这并不意外--多年来,这座老旧的图书馆早已经失去了她本来的作用,若不进行翻修添置新书,恐怕就彻底沦为一件摆设了。
这消息带给我的是在脑海中浮现出的所有关于这座图书馆里的那间借阅室的记忆。书上的涂鸦,三个管理员,奇怪的中文书,独自消磨的下午,那个姑娘。我想再去那间借阅室看看。
第二天清晨,当整座小镇依然沉浸在睡梦中时,我已经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再次来到了那间借阅室。
进门前有些紧张。我期待着推开借阅室的门,能看到那位姑娘安静地坐在门口那柜台的后面。然而,我的希望落了空。那柜台后面,没有坐任何人。事实上,借阅室里的灯都没有开。我摸着黑走到靠门第一排书架旁,摁开开关。
我最熟悉的那个格局和摆设在灯亮的瞬间出现。一切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看到这些,默契的感觉和无尽的失落同时涌上心头。
我缓慢地迈着步子,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一排排书的书脊。我从来不曾认得那些书籍上写着的书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些字符的形状和排列顺序,却早已经成为了我最熟悉的伙伴。突然,它们开始在书籍上摇摆,进而舞动起来,带着重新见面的兴高采烈。它们跳出了那些书脊,飘在我的肩头,轻歌曼舞,来到我的耳旁。我听到了它们在我耳边悄悄地轻语,里面夹杂着卷舌音,滑稽而又亲切。这些本该是是梦里才有的奇幻场景,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我打从心底里没有任何害怕,只有某种接近真相时的平静。
有些东西开始在心中慢慢可辨起来,但又不肯定。就像做梦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在做梦。你明了周遭飘渺的本质,但同时又觉得无比真实。
此时我已经走到了离门最远的那排书架后,站在了那扇已经被厚厚的窗帘遮挡了不知多少年的窗前。我下意识地去拉窗帘,因为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帘后的窗里藏着一切答案。
厚厚的灰尘落下,弥漫于窗前的地带。我享受着灰尘的沐浴,耐心等待灰尘散尽时看清窗外的景象。
虽然那窗玻璃上也早已蒙着一些尘土壳和一层厚厚的灰尘,但我依然能看到窗外的艳阳高照。不过,我记得来时,外面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的。我打开窗,探出头去,想看看雨是否确实停了,结果刚探出头,就被雨点轻轻地敲打到头顶。
小雨依然在继续。根本没有任何阳光。
那么,我再确认下。我把头缩回来,透过窗去看,外面又是艳阳高照。
Chapter 8
这完全是是一幅超现实的景象。窗中的景色和窗外的实景不一致,就好像我面前的这扇窗成了连接某个未知世界的通道。以影视剧中的场景来算,如果这时我的手中有什么东西,我恐怕该惊得忘乎所以以至于那东西掉在地上了。但实际上,那是一个经典的影视作品夸张造作不合实际的例子。其实不论是遭受到多大的心理冲击,人类都不至于会一下子松开手中握着的东西的。
但即使是以现实的逻辑看,这个情况下,我理当感到震惊。但其实我的状态就如同我设想过的查令十字街的两位主角真的见面时的那种状态。看到素未谋面却相知多年的笔友,心里肯定会有小小的波澜,但更多应该是平静,以及欣喜。
平静,是因为我早已经觉得这间借阅室有着不寻常的地方,而欣喜,则大概是因为多年来寡淡的生活。多年的平庸,让我开始期待着某个人,或者某个遭遇,可以让我一下子跳出这死气沉沉的围困,同时让我的生活充满各种惊喜和荡气回肠。而眼前这超现实的场景,则让我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的生活从此脱胎换骨的某种可能。
但依然要冷静。如果说,眼前的情景是一把钥匙,那么我现在首先需要做的,是把它插进钥匙孔,扭转,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看清门后藏着的所有秘密。
那本中文书里的内容突然像是从脑海存储器的最底层获取了优先运行权,跳到了大脑前台的运行程序中。那分明是那部我在大二看过的电影《Donnie Darko》的中文版剧本,。
这是一部二零零零年拍摄的电影,而英文剧本诞生的时间则不早于一九九八年。彼时,剧本的创作者,同时也是影片导演的Richard Kelly不过二十三岁,刚刚从南加州大学电影系毕业。
那么,那本书何以出现在一九九五年的借阅室里?
那三个轮流出现的管理员,相互之间却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还有,那位姑娘,为何会在我去年暑假回来看她的时候有那么奇怪的举动?
相信再傻的人到了这时也能看清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又一次感觉到空气中的不稳定因子,比前两次强烈的多。地面甚至在不规律地轻微颤动。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嗡嗡的噪音。我感觉自己的头像是遭受了重击,一下子开始天旋地转,但是又像是借此获得了某种奇妙的能力,使得我能够看清这世上所有难解的谜题。
就在这时,借阅室的门被推开了。管理员大妈走了进来,没错,就是那位拿了我的自动铅笔的大妈。关于这间借阅室的整件事情已经更加明了,明了到此时我只需要她的一个回答,就可以确定关于这间借阅室的所有猜想了。
“今天是哪年?”我尽量用正常的语气问出这个诡异的问题。
大妈明显吓了一跳。刚进门的她估计还在奇怪灯为什么开着,根本就没想到借阅室里有其他人。她大声应道:“谁啊?”
“今天是哪年?”这次我用不可置疑的语气继续发问,完全懒得解释什么。我只要那个答案,完成整个拼图。
“一九九五年嘛,你谁啊,有病吧!”大妈说完,就退出了门去,去寻找门卫。
Chapter 9
那些曾经弥漫在环境中却看不见摸不到的某种不稳定因子已经越来越明显。我看到整个借阅室里所有书的书脊上的鹅语字母开始疯狂地舞动,甚至高大的书架也开始蠢蠢欲动。可我仅仅只是看着,在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当某人和一个多年来擦肩而过的真相终于撞个满怀的时候,其实这人多半都是平静的。
很明显,这间借阅室内部的时间相对于外界来说,是非线性的;而且很可能不但是非线性的,更是完全随机的拼合。故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室外的时间和借阅室内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借阅室的门窗就像是两个时间维度区域的分界线。从门外的A时刻踏进门内的瞬间,你就来到了B时刻。比如刚刚离去的大妈,进门前是在一九九五年;我进门前则是在二零零九年。而我们现在所在的借阅室,则处在一个我恐怕永远也无法得知具体年份的晴朗早晨。
那三个管理员是同一个人,因为那双眼睛不会有第二个人拥有。她应该是那位姑娘的前任,在这间借阅室做了一辈子管理员,从妙龄女郎变成了年老的大妈,她却从来没发现自己做了无数次的穿越。
那姑娘的莫名嫌恶的原因也再清楚不过了:那天我见到的姑娘分明是从某个被我那通歇斯底里的电话辱骂后的时间里来到当时的借阅室的姑娘。
而在我来到这借阅室的无数次中,我能够确定外界的时间和借阅室内的时间恰好一致的只有一次: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下午。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贪吃蛇,这么多年来,我不自知地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可这生活的所有的一切轨迹,最后却恰好构成了我拼命绕圈想要咬住自己尾巴的尝试。要咬住我自己的尾巴,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我冲刺着跑回家里,翻出了那本藏在房间里多年的书,《Donnie Darko》的中文版剧本,上面带着那一行行涂鸦。再次奔出家门时,我清晰地感受到大地的颤动。不像是地震,因为地震不会持续那么久。小镇上的所有建筑都开始舞动,和那间借阅室里的俄语字母还有高大书架一样。我明确地感知到自己就要触摸到最终的真相了,于是我加快脚步,虽然我已经筋疲力竭。慢慢地,我感觉自己开始飘了起来,就像我不是在路上而是在水中奔跑。我的步子迈地飞快,但是前进的速度却不成比例的缓慢下来。
终于来到了借阅室里。书架们已经开始了狂舞,身形扭曲。整个世界都乱了套,那些不稳定因子已经开始把我同化。我费劲地把那本书放在自己当年取出时的位置。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白亮起来,显得异常刺眼--异常地刺眼,就像是我们早上起床时睁开眼睛的那种刺眼。
Chapter 10
醒了。坐在旁边的中年男人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看了下表,已经是十点半,长途大巴已经行驶了两个半小时。阳光透过车窗,倾洒在我的脸上。我被一片刺眼的白亮包围,一时无法完全睁开眼睛。我用手遮挡住阳光,艰难地挤着因久闭而有些不适应光亮的双眼,看着窗外。大巴已经由我睡着之前所在的N城市中心开到了F城终点车站附近的城市街道上。有些心急的乘客已经把行李抓在手里,只等着下车。
果然,恶俗的密室穿越,跳舞的字母和书架,完全是我看过的那些穿越电影的桥段的拼合。我早该反应过来这是大梦一场。
很快,大巴到站。司机用N城方言吆喝了一句,而后乘客们纷纷起身。我依然有些朦胧,倒是宁愿多坐一会回回神,但此时也只好抓起背包下车。来到车外的瞬间,一股汹涌的热浪就把我裹紧。我赶紧找到候车室,寻了个位置坐下。
这是我第七次来到这座小城,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学校就在车站附近,走过去只要七八分钟路程。还是正事要紧,我寻思。喝口水,起身,向着学校走去。
虽然现在洪水已经退去,天空也终于放晴,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但是我还是能想像到七天前这里的灾祸景象。当时,在持续多日的大雨和河泛冲击下,城市边缘的大堤溃坝了。十几万人不得不转移,整个小城改头换面,化为一座水城。即使到了此时,街道上的低洼处依然积满了水。整个路面有明显的被冲刷过的痕迹,不同于在国内任何地方都能见到脏兮兮的街道,而是显得异常干净。
校门口告示板上的通告清清楚楚地表明,这里已经成了小城里最大的灾民安置点。原本还应该在考试周的学生们提前放假,并已经撤离。此时的校园里,随处可见疲态尽显的灾民和许多光着屁股无忧无虑嬉笑追逐的小孩。满地的垃圾,废物,校园广场上的帐篷,营造出了些许末世的气氛,而这气氛,一下子就击中了我。我想起Wall-E哼着小曲在一堆瓦砾和垃圾堆上愉快地清扫垃圾,悠然自得--于我而言,那是一幅撼动人心的图景。正如文学中最能击中人心的篇章都是关于哀叹和失去,末世氛围带给我的莫名快感也是我的最爱。
一下子,我就真心喜欢上了这校园,在我第七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认真地浏览起这校园的每一处可见的角落,也终于看清,原来那梦中的所谓家乡小镇,就是这校园。而那间借阅室的布局,则是我初中时最喜欢去的校阅览室。想到自己刚刚的恶俗意淫,我一下子禁不住乐了起来。哈哈。
至于那个姑娘,那双赋予所有管理员的美妙的大眼睛的原型,则就是我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我初次见到她的日期,正是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校园的时候。之后的两年时间,我又来到这个校园五次,几乎都和她有关。个中细节,就如同那些最常见的单恋故事,无需多言。
说不清赶来这里的用意。其实去问任何一个毕业生是否想要毕业,恐怕得到的答案大多会是不想。我亦然。可需要面对的总要去面对。之前的一个月,完成了毕设和答辩,在散伙饭时喝得天昏地暗,组织毕业足球赛,最后看着朝夕相处四年之久的挫男腐女离开。在我今天坐上长途大巴赶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是整个专业里唯一一个还留在学校里的人了。我和那里的一切都做了告别,心中所剩的牵挂,唯有此处。这一次赶来,不管做什么,结果不重要,只求一份心安理得和了无牵挂。
找到她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先是联系院系,而后直接电联,折腾了一个小时之久,终于见到,谁知她旁边还伴着一位男生。若在以往,这样的情景我恐怕早就情绪失控,但此时,我心中无甚波澜。早就知道没有可能,所以失望也就没那么强烈了吧。
我们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聊了些不要紧的闲话。她继续行使志愿者的职责--给灾民们的小孩上课。说是上课,其实更像是带着孩子们在教室里开轰趴。大家载歌载舞,我则坐在那间教室的最后一排,安静地看着。在二零一零年六月三十日,大学四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各种情绪、记忆参杂着周围的滚滚热浪,把我卷了进去。
最后,当我甩开了这些矫情的碎片时,我没有和她做任何正式的告别,头也不回地从热闹中悄悄抽身,离开了那座我突然喜欢上的校园。我也没有在这座小城做任何多余的逗留,直奔长途汽车站,买好车票钻进车里,靠着车窗。旅客们陆续坐齐整个车厢,汽车缓缓启动,拐出车站,在下午四点左右转上离城的高速。头顶的空调无力地吐着潮湿的近乎常温的冷气,前排的车载电视里放着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听到第二遍的不知名网络歌曲。颠簸中,我又悄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