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世出的杀人者

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无论如何都要舍弃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无论如何都要践行的东西?

面对泥土塑造出的造物,是施舍以天火,还是施加以天火?

人人都是创造者的时代里,你创造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有关冲突的世界、相似的世界、难以割舍的世界的事件与记录。

请看这篇

《不世出的杀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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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我眼前的女孩尖着指头轻轻地把手中的翻向下一页。她应该是看得过于入迷了,甚至没有发现有人正在目不转睛盯着她。

“第六感”曾经作为一个很流行的超科学词汇在年轻人之间广泛传播,但一次次的事实都证明那不过是胡说八道而已。不然,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应该都能感受到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可是事实上他们只是和我毫无阻碍地擦肩而过,和之前的每一个猎物一样毫无知觉。

用一般人的审美目光来说的话,背斜倚在墙上看着书的少女长得很美。她留着浓黑还带着点自然卷的秀发。在那之上更为吸引人的,应该是她那即便是此时此刻没有多余的表情,也像是带着一丝温暖笑意的嘴角吧。

从书架周围经过的男性与女性中有不少都回头看过她;大多数人肯定会为她那双修长美型的腿而回头多看一眼的。

不过会在这个时候盯着她的手指和她手中那本书的封面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

那个封面上描绘的是一个仰卧在铺着血红色被单的豪华大床上、身上洒上了花瓣的年轻女性。在那本书刚上市的时候,大多数读者只是看到这充满了淫靡气氛的封面就情不自禁地将其从书架上拿起来看上一看——连查看一下这本书被放置的畅销书架类别的余裕都不留一丝。

所以,站在这里观察当他们终于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堆被巧妙地拼在一块儿的女性肢体、散落其上的花瓣只是用来掩盖那些缺失掉了的部分的时候所露出的表情就变成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们或许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是顺循着桃色花香的蝴蝶,结果转瞬之间就变成了追寻着腐肉的蝇虫了。

这不是所有提前知道谜底的人都喜欢享受的小小愉悦吗?这或许就是犯罪心理学上所说的“认同追求”与“关注需求”吧。

在所有其他人还会被那幅诱人的图景吸引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堆碎肉的真相了。不仅如此,我还很清楚地记得被取走的每一块脏器都被放在了哪儿,为了取走那些东西又使用了多少工具,在什么地方都打开了怎样的伤口。

我倒不是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什么过人的自信。只是,人就是我杀的,这么简单而已。

只是那些惊叹着凶手凶险而又精妙手段的人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在封面上署了“jOHndUe”这个名字的真凶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自然之前那个念叨着“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心理变态啊”的男学生也不会明白那个在昏暗的巷子里被钝器将脑袋敲至扁平的喜剧演员其实就是正在我左手边忘我地翻阅法学书籍的男性,也不会意识到那个被半埋在水泥里窒息而死的女高中生其实就是几个月前在书店门外甩了他的那一位。

杀人真的是个需要极佳技术的活。我尽可能地将我所作的每一个案件安排得完美一点,让作案理由看起来没那么疯狂,让负责那个案件的警探看起来没那么愚蠢,让发生案件的那个地方的刑侦技术看起来没有那么落后,顺便也让被发现的尸体模样看起来没那么有既视感。

目前而言,我感觉这一行我做得还挺顺手的。但是一切完美的杀人事件都得从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开始。真正厉害的杀人者是不会随便选择自己的目标的。即便,这一次下手的时候他会让受害者以什么样的死状出现他都已经想好了也罢……那种种手段用错了对象的话就一定是失败的行动。

对我来说,只要有那种“半裸着躺在床上、哪怕事实上是散碎的尸块也能激发来往人员的肤浅性意识”的美丽女性,就算是最好的材料了。

因此,我今天才会如此入迷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黑发女孩。我已经开始想象她那纤纤细指轻弹一只高脚杯的场景——

回过神来,原本处在双眼无意识聚焦点上的那本书的封面,那唯美的女性胴体和散落的花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棕色的……不对,应该是黑色瞳仁、可是那其中不知为何似乎闪现着红光的眼睛。

原来我被那个女孩盯上了。是有人暗中提醒了她,还是说真的是她的“第六感”起了作用,才发现我一直在看着她呢?但是相比较而言现在更为重要的事情是怎样找一个好一点的理由糊弄过去。或者说直接移开视线就好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够不用和接下来的目标说上哪怕是一句话。在任何一场演出中出现的受害者所需要做的就只有在警探们忙着调查犯罪现场或者交流尸检结果的时候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不要动而已。要是和解开案件的过程没有关系的话,谁会在乎有关被害者的其他事情呢?被害者所需要做到的,就是老老实实被我杀掉就可以了。

于是我假装认错人一般尴尬地一笑,转过身去准备走人——

可是那位有着血色眼神的少女却提前一步追上了我,准确地说,是捉住了我的衣角——

像是被不可抗力牵引着,我转过身来,接着目光交汇,我瞬间被那视线定在原地——

“你,想要杀掉我吗?”



= Ⅰ

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助手一边一脸凝重地拉开警戒线,一边给我递来满满一纸杯的咖啡。

“哈。”看到这么一大杯咖啡的暗示我长叹一声,“这次的案件也不是很轻巧就能够应付过去啊。又要连续熬夜了吗!”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助手留给我一个苦笑,“不过现场看起来的确比简报里所说的还令人不安。”说着她按着我的脑袋让我弯腰穿过警戒线,“你看了就知道了。”

当我小心翼翼地避开现场组安放的那些证据标示,走到案发现场正中的时候,不由得吹起了口哨——不是因为案情重大让我感到兴奋,而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那股从心底瞬间涌起的恶寒就会把我吞没。

“……”助手看了看被害者的死状,又看了看我的脸色,欲言又止。

“你不会想说,我们上次抓错人了吧?”就在几个月之前经历了现场看上去那样华丽到诡异的分尸案,再看到现在的这个现场,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觉得奇怪。

“不,我没这么想……看这样子,应该是模仿犯罪……或者纯粹是顶风作案呢?”助手用一种略带着责备含义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在说“请对自己的成绩有点自信啊”。

比起是模仿犯罪,我倒是真的希望自己上一次是抓错了人……会用这样的方法残忍剥夺他人生命的家伙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内连续在我们的辖区出现,这可不是一件让人舒心的事情。

“媒体呢?”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叫住了一旁的几个警官,“警监他们这一次也打算开新闻发布会说明案情吗?”

“现在虽然还不清楚,但是应该是已经在预定中了。”

“赶快帮我给警监留言,先将发布会叫停!”如果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间隔内连续出现手段如此残忍的杀人案,对辖区的治安稳定造成的影响不言而喻。而且如果真的如助手她说的那样,是出现了“模仿犯罪”的话,媒体的渲染只会增加让类似案件继续发生的可能性……那种疯狂会跟着情报散布到平时不会有人注意的阴暗角落然后生根发芽,这种事情我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让CSI的人快点清理现场……”我像是喃喃自语一样地说着,看着侧脸伏在桌上的受害者。

身着一袭黑衣的年轻少女被割断了脖颈,睁大的眼睛似乎还瞪着虚空里的什么东西。她裸露的脚踝和双腕上都留着暗红色的捆绑淤伤,她直到失血过多昏迷为止似乎都在挣扎。在她死后凶手特意对现场进行了布置:在她的手边,倒着一只原本装满了血的玻璃高脚杯;流淌满桌的鲜血,将她贴在桌上的一侧的眼睛染得血红。最让我感到心悸的是,那一滩已经变成暗色的血迹中,黏着数十瓣尚属新鲜的玫瑰花瓣。



- a

再撑一下,再撑一会儿就可以去睡觉了。我看着盥洗室镜子里自己充满了血丝的双眼,一边无精打采地刷着牙,心思的本体却其实早就躺倒在那柔软的天鹅绒大床上了。

唉,其实说真的我也没有资格抱怨什么,毕竟是自己改稿一下拖到这时候才会导致情况变成这样。明明老师那里的回复还没有到,自己就净一个人瞎想“哇,会不会这次的场景画得和老师说明中不一样,所以被讨厌了呢”,于是又从床上爬起来去修改那个图里的玫瑰花瓣——

这样一来自己简直和思春期的少女差不多了。

但是“老师”是值得我去这样做的人……虽然我还没有亲自和他见过面,在外面也有很多关于他的奇怪传言,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能够被选中作为老师小说的封面画师真的是自己的荣幸。上一次给《百花少女谋杀案》画封面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擅作主张地加进了几种自己喜欢的花会导致草稿被驳回呢,没想到老师发了长长的一封邮件,专门感谢我的图给他的新启发,还说以后也一定要大胆地表达出自己的创作意图,他会尽可能用文字配合我的。

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说不定实际上是个心理变态”呢。更可恶的是,居然还有流言说老师以前真的杀过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啪啪,对着镜子又拍了拍自己的脸,现在还是去想想一些让人高兴些的事情吧。老师看到了我这次的草稿,会说些什么呢?虽然他只是我大致描绘了了“脖子受致命伤的少女仿佛要饮下自己的血一般地死去”的场景……但是我又依据个人喜好在画面里加了点玫瑰花瓣,这个细节应该不太会影响到他的主线故事创作吧?毕竟如果我画上去了的话,按照老师的性格是一定会照着去写的——

就在我洗漱完毕走出盥洗室,准备摆个大字往床上躺的时候,新消息凑巧在这个时候送到了。果然是老师的!我抖擞精神,尽可能地振奋心情,点开消息提示——

“你的那张封面概念图,我看过了。很不错啊!”

疲劳因为最后的四个字而一扫而空。只要老师满意的话,就算多熬几个晚上我也……

刚想输入些什么来回复一下,却发现消息栏中提示的对方状态依然是“输入中”。

老师还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那张图,你还和别的什么人发过么?”

“没啊,”虽然觉得有些奇怪,“我完成草稿就给老师发过去了……有什么不对吗?”

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我都一直看着状态栏上的“输入中…”那几个字滚来滚去的。老师是有什么话不太方便说出口么?总觉得……

“没什么,应该是我多心了。总之谢谢。一定是熬夜了吧,快去休息吧。草稿我很满意哦。”

“真的?!谢谢老师!”虽然依旧有些在意,但老师的一句“谢谢”还是把我身上最后一点力量抽走了。我就那样什么都没多想地躺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 α

“……”

眼前的男人把手中那块发光的平板屏幕放在一边,似乎很消沉地抱着脑袋缩在一边。接着他又猛地坐起身来,看着那块屏幕,又看了看我,反复多次。

“一开始听同行说什么‘街头出现了非常有还原度的cosplay之类的新闻其实背后另有猫腻’我还不信,这下看来这是真的了……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啊。”很不可思议地,我很清楚他的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眼前的那个男人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啊,这位客人,您难道是画师吗?”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侍者似乎注意到了平板上的什么东西,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头看了看我,“这是之前给女朋友画的像吗!真的很不错啊!”

男人用几乎是厌恶的眼神看了侍者一眼,“不是女朋友,画也不是我画的,而且这不是画像还只是草稿。请给我们俩每人来一份雪顶咖啡,然后就别来烦我们了。”

侍者走了之后,他又在沉默之中打量了我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在侍者送来了雪顶咖啡之后问了一句,“你以前喝过咖啡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啊,果然是这样。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基本就是一片空白啊。也真是不容易,也亏了你居然能够找到我……”

“那是……”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男人就举起手来阻止了我。

“打算一直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还是饶了我吧。”一边说着他又抓起之前的那块平板,“关于你的声音,我试着想想办法吧。”说完他就开始在平板上飞快地敲击着什么。

应该是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又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他敲击过的东西,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现在这样应该就行了,你开口说话试试看呢。”

“……”我想要开口,但是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些什么……除了那句话以外,我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今天和朋友们一起购物回来的时候又一个人盯着夕阳发呆了。”结果却有这样的一句话脱口而出。而且那声音……虽然很明确地有着“这就是我的声音”的意识,但是却陌生得像是别人的声音一样。

虽然像是别人的声音,但是却没有讨厌的感觉。甜甜的、很温柔、很让人喜欢的嗓音……我原来应该是在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吗?恍惚之间,对原来自己声音的印象在快速消逝。

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这样的一句话?我之前……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之前的家伙们,都是还在没有声音的时候就被我杀了吗。”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一边都一个人明白了些什么。在听到了我说出的话语之后,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露出了十分寂寞的神情。那话语中的一个字眼重新吸引了我的注意——

“杀……掉?”

“啊,对,杀掉。”男人死死攥住手中装着雪顶咖啡的玻璃杯,“我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最擅长的也只是这样的事情了。”

我想起自己刚刚与他初见时问他的那个问题。

“那……你也会把我杀掉吗?”

“嗯。”他抿了口咖啡,点了点头。



= ⅰ

“你在听什么?”我问。

他闭着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在听什么?”这次我扒下他的耳机,用两倍的音量又喊了一遍。

“干什么啊你。”警探面带愠色地接过我递过去的咖啡,“我又没在偷懒……”

“正是因为知道你没在偷懒所以才要让你停一下。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机屏幕点开贴到他的脸前,“虽说是有可能要熬夜但是也没让你这么拼命。赶快下班休息吧,你难道想在今天就抓住凶手不成?”

“既然是我的助手就别对我的辛勤工作有什么抱怨啊,你如果累了自己去休息不就好了。”

“切,”我撇了撇嘴,“你明明很清楚我根本做不出这种事……”

“那就老老实实坐下来帮忙,”说着他递给我一根U盘,“这是CSI的人拷给我们的……被害人电脑里留下的语音日志。还真是个勤奋的姑娘呢,居然从做这事儿开始直到最后的几天里,这么多年间就没落下过几次。”

“想要靠听这个来梳理被害者的人际关系怕是有些难啊……”我一边叹气一边戴上耳机,“没办法,就帮你一把吧。”

“我就知道。谢谢你啦。”警探看着我,似乎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上次时长240小时的监控咱们不都排查下来了么?”我摆了摆手表示这些都是小意思,“之前有听见什么有用的内容吗?”

“没有。主要都是她和朋友们的日常活动什么的……放学一起购物,之类的。”说着说着他皱起了眉头,“至少目前听起来,这孩子只是个会看着夕阳发呆的普通女孩子而已。而且……”他似乎略带着点沉重的气氛说出下面的话,“她的声音很甜啊。”



- B

一般情况下会有人牵着扬言要杀了她的人的衣角,跟着他回到那人的家么?

即便是把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带到家里来,我还是有点紧张的。我还从来没有在家里和女生独处过……尤其是现在,带着应该是从我还没写完的一个故事里跑出来的女孩回到她的创作者的家里。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是遇到了一个信息搜索能力强大的骨灰级粉丝,还自顾自地为自己不为人知的杀人者身份终于彻底暴露而垂头丧气了一会儿。直到我从为了写作方便而随手携带的平板上看到那张为新案件的封面而绘制的草图的时候,我才发现事情有多么地不对头。

和我合作的那位画师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和她之前的几次合作经历也培养出了一份信任,而那份信任也让我相信她没有把那张草图发给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和草图里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还有她的那个声音,那句问我“你,想要杀掉我吗?”的声音。

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所问的“内容”的那第一瞬间,我的大脑先擅做主张地对她的陌生“声音”做出了反馈。然后我才想起,原来,那是只有我在脑海中思维一个女性的声音时,大脑才会构建出来的“那个声音”。眼前的那个女孩子,在用只有我的思维里才会出现的声音在和我说话。而当我在咖啡馆里临时为现有的故事加上一段无中生有的剧情之后,她立刻就拥有了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和我的描述一致,温柔的、甜甜的、很让人喜欢。

就在那一瞬间,或许因为我是个作家的缘故,我应该是比任何人都要快地接受了“她是从我的故事里跑出来的一个角色”这个事实。

眼前的少女沉默寡言、很少思考、甚至没有自己的声音的原因也一下子就清楚了:因为她是死者——从故事的一开场便彻底退场了的人。所以她除了最后的死状与外貌描写之外没有任何的其他设定,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完全就是一张白纸——本该是这样的。

“那么,请进吧。”

“……”少女什么都没有说。我原本还在期待一句像是“那我就打扰了”这样的定番台词,但是那并没有发生。

“虽然住的地方还算是有些狭窄,不过你想用的东西可以随便用。我先去烧个饭……”

其实心中聚集起来的疑问应该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但是我还是尽量以对待普通朋友那样对她说话。毕竟从她的反应来看,很多问题的答案她也不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呢?这种全无道理的事情,如果想要解释清楚才会比较奇怪吧。

切菜的时候自顾自地在心里吐槽,我又不是魔幻小说作家,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呢。

让一个杀人者的下一个目标和他和平地同处一室,尽管他已经在想象中构思中甚至在做梦时将她杀了百遍千遍,而且是越残忍越血腥越能吸引眼球越好……如果这也是什么人的创作的话,这该是何等的恶趣味啊。



- C

“……好吃吗?”我尽量用一种带着讨好语气的声音问眼前的少女。

“嗯……”细细咀嚼的她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至少从她回应的声音里能感觉出她应该是很高兴的。

心里突然划过一阵刺痛——我看着自己的餐盘里装着的那惨不忍睹的意大利面,意识到她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吃”只是因为“之前”根本没有比较而已。

“喂,以后想不想去吃吃看真正正宗的意大——”

话说到一半被我自己吞了回去。不仅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同时也意识到了“眼前的这个少女连名字都没有”这件事。

我对她的称谓,一直都是“喂”或者“你”。这时候是不是该给她起一个名字比较好?

只是想到这件事的那一瞬间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从心底翻上来。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给予名字……那是为人父母才会做的事情。

而我根本没有赋予这个少女生命……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被我杀掉”这一目的。在此之上的意义,或许就只有“能够成为一张抢眼的封面图”这一件了。

这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这是我这么长时间来花费了无数时间与精力尽力去做好的一件事情……

杀人。把他们杀掉。把她杀掉。

反正最后出场之时也不过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我刚才,是为了什么才会去加上那么一个段落呢?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少女在盯着我放在电视上的一个小小装饰品出神。那是很久以前我从跳蚤市场的套圈游戏上赢得的大奖,似乎是个用大气压推动汞柱来驱动的摩天轮模型。事实上的具体原理已经和其他高中理科知识一起被我完全遗忘了。

“那个?那个就是个摩天轮模型啦,没什么好看的。”

她看着那个玩具的表情是那么认真,让我不由得跟着犯起了傻。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坐一次真正的摩天轮?”

刚说完就想后悔了。

“嗯。”她却点了头。



= Ⅱ

“说真的,我有些害怕。”翻看着手中的相册,我对助手说。

“害怕什么?”

“我担心我们真的抓到那个凶手的时候……我会开枪打死他。”

“喂喂,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放下了手中的咖啡瞪着我,似乎是在为我刚刚说的这句话而发火,“你又不缺工资和养老金,别计较着用这种方法去吃牢饭啊!虽说咱们这儿蓄意谋杀也是死不了的,但是法庭转送的州监狱里差不多有一半坏家伙都是咱们给送进去的,你要是干了蠢事进去了,他们可是会……”

“‘咱们这儿蓄意谋杀是死不了’,啊。”我抓着她话里的重点重复了一遍,“上次咱们解决掉的那个分尸案庭审的时候,你也是看到了吧?凶手简直就像是打赢了战争的君王凯旋了一样……因为他没啥好怕的。”

“警探,”助手用相当严肃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啊。我觉得大道理什么的就不用我跟你讲了……”

我静静地将手中的相册翻了个面,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次的案发现场久违地是在受害人自己的家里,所以出现在现场的相册之类的东西也能够作为证物被我们接触到了。至少在最近几次的案件处理中,我还没有如此细致地进行过被害人人际关系的梳理,也就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被害人的生活背景。

“这个孩子,在被杀之前没多久,还去过游乐场,坐过摩天轮……”

照片上的黑发少女笑得很腼腆很羞涩。或许这是她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坐摩天轮——也是最后一次了。此外还有她和朋友们一同凑钱去高档餐厅吃大餐的照片,沾着一脸意大利肉酱的她看起来开心得不行。我看着手中的相册,直到这时才开始明白前辈们有关“别和死人多扯上瓜葛”的谆谆教诲。入戏太深的话就真的很难扮演好你所要担当的这个职位了。

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我的故事即将结束,而这将是我负责的最后一个案件”的感觉。

“但是……”

“万一——”我强行打断了助手想要说的话。她想要说的其实我都明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把这件事说给她听:“万一我真的把事情搞砸了,那接下来这个组就要靠你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甩下一句狠话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如果你真的以这种方式搞砸了,我可能也会因为‘愤怒过度一枪打死了你’而被推上法庭的吧。”



- β

深夜,寂静的房间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个人,是不是还在敲击着键盘进行着他的故事创作呢。

然后才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和眼前的这个男人住在一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虽然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多亏了他,不仅大概明白了自己的来历,而且能渐渐跟得上各种各样的情况了。也和他一起去过游乐园、在高档餐馆里吃了意大利面,还在书店里一起排队买了他的新作品集……他不仅带着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还把那些东西加进了他的故事里。

他现在在熬夜写的,是有关我的故事吧。

按照他的说法那只是有关我被残忍地杀死的故事……也不尽然。我其实都知道的……他在故事里不断地提及我的过去,以至于后来几乎将整个故事大纲都改了个天翻地覆。

“抱歉,吵醒你了吗?”似乎是注意到了我,他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向我搭话了。

“没……”

“一个人住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会影响到谁。”他似乎是在笑着解嘲,“我这人果然还是适合单身——嘛,现在其实也是单身就是了。”

“……”

“灵感来了的时候经常就会像这样写得停不下来。抱歉,虽然有些吵不过也请你忍耐一下吧,只有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让步。”

“……这个故事,快要结束了吗?”

“……嗯。”他一时之间陷入沉默。“是的,快要结束了。”

“这样啊……”

故事结束的时候,我在故事里的死亡,也就被注定了吧。

在那时,我就会板上钉钉一般地,“被这个男人杀死”……

……

“那,希望故事能够有一个好结局。”

“!!”

听到我的回答他猛地一惊。

背过脸去,似乎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对不起……”但是光是看着他那被电脑屏幕的光线拖长了的背影,任何人应该都能稍稍察觉他此刻的心情。

“谢谢你。”于是我这样回答了他。

“……哈。开什么玩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像是暴怒一般地对着电脑屏幕吼了起来,“开什么玩笑!我可不记得我加了那么多新桥段最后就是为了换回你的这样一句话!都说了你会被我杀掉啊?故事定稿之后就意味着你必死无疑了啊?被我为了吸引他人眼球,就那样毫无意义地杀掉……为什么你还能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啊?为什么不怨恨我呢?或者至少要求我让你活下去?为什么事到如今……居然对我说‘谢谢’……”

我无言地看着他倾吐出这样一段独白。男人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接着是哽咽,直到最后双手捂着脸,就那样屈起双膝在电脑椅上蜷缩起来。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不会怨恨你。”我轻轻靠了过去,尽可能温柔地抚摩着哭泣着的男人的头发,“或许是和你相处的时间久了?觉得,‘如果一定要死的话,死在这个人手里也不坏’。”

真的,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心情。感觉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心情,面前这个人做出的任何事情我都能够接受一般。只是很可惜,我还不知道这种心情叫什么名字——正如他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一样。

“对不起……”

“反正你还是会,杀了我的吧。”

“嗯。”虽然很轻声,但是他却毫无犹豫。

“作家先生……是不是都是这种性格很麻烦的类型?”即便很快就是最后的最后了,我也依旧想向他报以笑容。

“没有。只有我这个杀人狂是不世出的。”被泪水沾湿了的脸上,也窜出一丝嗤笑。

“可以哦……这条命反正也是你给的……”我轻轻地拥住了缩成一团的他。

突然间,我被他反过来紧紧抱住了。

“嗯。谢谢你……还有,再见了。”他在我耳边轻轻说着……感觉,更像是喃喃自语。



= ⅱ

“警探他没事就好。”这是我看到站在雨中他的身影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这下完了。”这是我紧跟着看到躺在他脚边的东西、还有他抓在手中的东西之后接着冒出的念头。

我们其实没有花很久就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两个重要的线索分别来自从被害人的遗物中分析出的她的交际网,还有凶手留在犯罪现场的那些玫瑰花瓣。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无中生有的东西,既然它能够出现就一定有来源,无论是买来的还是自己种植的。

通过分析玫瑰花瓣中取得的培养物质信息加上各种交易记录的反复排查,通过过滤器筛选后我们很快就锁定了重要嫌疑人。然后……

在追捕他的过程中,警探开枪把他打死了。

嫌疑人是反抗了?拒捕了?逃跑了?不清楚。这怕是另一组CSI需要查清的事情了。

我追上他的时候已经是属于做什么都晚了的情况。披着沉重大衣的警探似乎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无言地站在雨里。他的脚边是我们一直在追捕的的头号嫌疑人的尸身——脑袋上被很不好看地开了洞。

甚至连停下来伪造一下现场让警探看起来是正当开枪的机会都没有,警探只是撂下了一句话就被紧跟在我之后赶到现场的其他警察带走了。

“那家伙说他是我们这辈子就只能撞上一次的那种了不起的杀人犯,还说咱们只能把他扔进牢房,除此以外根本拿他没办法。”

所以说,或许警探只是以自己的方法对那家伙喊了句“放你的狗屁”吧。



- b

“你听说了吗?那个jOHndUe死掉了。”

“jOHndUe?百花少女谋杀案的那个作者?真的?”

“哇,那这次的《血染少女谋杀案》就是系列的完结作了?”

“嗯,官方也是这么宣传的……”

“诶?就是那个变态杀人作家?真的死了吗?不会是写不下去决定隐退所以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吧?”

“要是假死就太过分了啊,能想出那种变态杀人方法的人还是真的死了比较好……”

“喂你怎么说话呢,我还是很喜欢他的作品的。虽然杀人方式有点故意做噱头的嫌疑……”

“别吵别吵,警方刚刚好像也确认了……说是在某游乐园的摩天轮里服安眠药自杀?”

“摩天轮?这不是这次完结作里被害者生前的……”

“这么看起来有点让人心慌呢……”

“我倒是觉得以后看不见警探和助手这对组合了会有点难过吧……”

“一个大活人,好好的干嘛想着去自杀,真是脑子有病。”

“是啊,有没有遗书什么的留下来?”

“‘虽然死者是抱着生前爱用的写作工具(平板电脑)死去的,但是现场没有发现遗书’……娱乐版上是这么说的。”

“这人真可怜呢。活着的时候在书里玩弄他人的生死,结果自己死了也上了娱乐版块啊。”

……

……

……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先是今天的娱乐新闻,然后是那个讨厌的责编,还有地铁上的那群高中生!为什么大家都说老师死了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真的不想承认这种事,但是……

反复检查收件箱的最新一条。地址。署名。无论怎么看都是从老师那里发来的。

犹豫了很久之后,我还是强打精神,点开了这封来自逝者的信件。



- D

-尾声-

很抱歉会以这种方式宣告我们短暂的合作关系的结束。希望我的任性没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扰。我已经将你推荐给我的几个作家朋友,希望在和他们合作的时候你能够更好地发挥你的专长,并帮助你走得更远。

我相信在看了今天新闻的文化板块(或者娱乐版块)之后你也会和我的很多读者一样惊讶和困惑,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所以我希望能够给你留这么一个记录,虽说不能说服你理解我的选择,但是或多或少能够让你放宽心些。

稍稍回顾我的职业生涯,就可以发现我基本是靠“杀人”为生的……怎样惨烈、怎样神秘、怎样能够吸引人眼球,就怎样将一个个角色杀死。当时的我毫无负罪感——因为我觉得这些角色被创作出来就是为了被我杀死的。或许是来自某个神灵的惩罚吧,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之后,我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做的这件事有多么糟糕了。

为了我的故事,我杀了一个人……和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形象、没有声音的角色不一样,是一个丰满的、有着自己的过去与爱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人。为了完成《血染少女谋杀案》,我把她杀死了——

作为一个男人,我希望她能够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但是作为一个作者,我必须痛下杀手——因为她正是为了被我杀死才会被我创造出来。

她最终认同了我给她安排的使命……而我总得找点别的方法向她表示歉意。

他活着的时候所作的一个个杀人案件闻名全国,却没有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知道他的真名;他的手上血债累累,结果他却选择和他的被害者一同奔赴黄泉。这样的杀人者应该是不怎么常见的吧?不,或许,这辈子都没人能够将其超越。

所以或许,当下次有人问起“你知道你当年的搭档为什么死了吗”,你可以说“他疯了”,“他去赎罪啦”,还有“他殉情去了哦”。

再次感谢你,能够为我的文字构思出那样美丽的草稿和成品图。完结作封面上的血染玫瑰,我很喜欢。

最后作为前辈给你一点忠告吧。

爱惜你创作出来的角色吧。爱你创作出来的角色吧。

这或许是我们这群人此生能够拥有的最大乐趣。

你永远的朋友,

jOHndUe



END.

写于2017.10.03

修改于2017.10. 07

二次修改于2017.10.10

三次修改于本次发布时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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