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丛 林
在遥远的乌拉雪山下,有过我清晰的记忆。
山上永远是白雪,老人们说:那是凌霄仙子的白发。
凌霄仙子的故事是乌木村人人皆知的传说,世世代代的乌木人享受着凌霄的恩泽。仙子的眼睛在赶走赤炎魔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世界。那一双湖水一样的眼睛从此不在,黑色缎子一样的长发也从此变成银白。
赤炎魔统治的乌木不再寸草不生,雪山上的长流的雪水长久地滋养这脚下的土地。
乌木的荒漠,已经是野芳竞发,绿草如茵。
而乌木的孩子生下来就能够跑能跳,一个比一个健壮。
这些,都得益于乌拉雪山,得益于凌霄仙子。
所以乌木成了一片幸福的土地。
那一位胡子最长的最老的村民说过:他曾祖父的曾祖父曾经见过凌霄仙子,那么美,那么圣洁。
在乌木人的心中,凌霄就是他们全部的信仰。
然而我后来的记忆却渐渐模糊,我奔跑于乌木的刚波草原,我游玩于乌木的纳干河,我依然能回味刚波草原上绿草的气息,纳干河中流水的味道,然而我竟模糊了对双亲的记忆,我的记忆中没有他们的形象,也没有对家的印象,他们就像水滴进入沙漠中一样在我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每一次当我努力回想,想捕捉记忆中家的蛛丝马迹,我的头就会撕裂般的疼痛。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
我有的,只是一段不完整的记忆。
还有一个名字。
深刻的是那么深刻,忘记的又是那么彻底。
我的名字仿佛与生俱来,那么清晰,那么顽固地让我记住。
——风。
其实我就像一阵风一样,没有目的地吹,没有思想地飘,然后来到了这块陌生的土地。——勇者大陆。
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而每一次太阳西沉,我知道,日头最近的那边就是乌拉山,山下就是乌木。
但我也知道,哪里很遥远,远得无法企及。
既然来到这个片土地,我想,总会有他的理由。
佛说:存在就是最好的诠释。
数年来,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勇者大陆的一切。
这里有乌木所没有的青山绿水。
而且这里和乌木一样富饶。
我的肌肤里流淌着乌拉族血液,所以我很强壮。在我对勇者大陆最初的记忆中,我习惯了拿刀。
须莫是养我并教我刀法的人。
他死的时候已经老得几乎拿不动钢刀。
他说:刀客的死,永远和刀有关。
他就是这样。
我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能和我说最后一句话。
那是一场混战,他受雇,和许多倒下的刀客一样,但他无疑是其中最老的一位刀客。
我没睡醒的那个早晨,他走时推了我一把,说,晚上我带烧鸡和酒。
事实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
但晚上他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我在一片野地找到他冷却的身体。
他死了,我在勇者大陆上唯一认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从此我开始了自己的刀客生涯,每天带着自己的破刀,站立在城门口。
有时是一整天,有时是一整月。
大陆这片土地上刀客很多,何况我看上去还很幼稚。
没有人愿意雇我。
我没有名气,也没有朋友。
但要生存就不得不面对困难,所以我选择坚持下来。
我苦练,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得起我,因为我身上有乌木人特有的强健。
直到有一天,我告诉自己机会来了。
大陆的城门上贴出了告示,内容大概是大陆的卡兰丛林出现了一条可怕的毒龙,经常骚扰过往的百姓,征集勇士前去诛灭毒龙。
告示出示了很久,没有人敢去揭榜。
直到我看见告示。
我没有除暴安良的豪壮愿望,我只是看见了杀龙之后那数目不菲的金币。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东西了。
没有人帮助我,甚至没有人关心我一下,揭榜的时候,我看见城门外的几名刀客嘴角露出鄙夷的一笑。
他们肯定在想:我一定是活腻了。
我没有了别的选择,当我提着刀走进卡兰丛林,我知道,我和毒龙,两者之间只能有一个生存,不是我,就是他。
那天我回家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装,一件锈迹斑斑的铠甲,那是一个较为富有的刀客看在须莫的面子上送给我的,此外就是须莫留下的软钢护衣我特地将它穿上,因为我相信这比铠甲对我有用。
然后我一头扎进了不见天日的卡兰丛林。
这片人迹罕至的丛林实际上凶险无比,平日里大陆上的百姓没有十来人结伴是不敢随意通过这片林子的,除开这条毒龙,丛林里到处充满了吸血蝙蝠、毒蜘蛛以及那种难缠的狼头怪。
所以我知道,我的这门生意,实际上是一场赌博,赔率不高但输了就代价惨重的赌博。
除开毒龙不说,我走进这片丛林,后走出去的机会都微乎其微。
何况还有一条比蝙蝠、蜘蛛、怪兽厉害百倍的毒龙。
与其说我是去杀死毒龙,不如说我进入这片丛林时,就已经死了。
但是我依然没有退缩,我无法选择,也没有必要去选择。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许我的死对别人来说,没有任何的伤痛。
死了,就让我和我的名字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我腹中空空地来到丛林,尽量走到丛林最深处去。我知道自己走进去越深,自己的信念就会越坚定,我害怕自己的恐惧击败自己微不足道的勇气。
人往往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不能给自己留下后路,哪怕只是退缩的可能。
当我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我发现了鲜美的野果,我欣喜若狂。
很久没有这样饱餐一顿了,我几乎让自己的肚皮撑得走不动路。
我想,这个时候要是毒龙出现,那我肯定必死无疑,而且是没有一点战斗力。
太饱了,饱得让我暂时忘掉了恐惧,爱上了这个地方。
我继续朝着卡兰丛林的深处前进,我知道,这时候前进一步,危险也就逼近一步。
但我的体力已经全部恢复,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壮了,至少,不管是毒龙或者狼头怪,我都有力量和他们搏斗,直到用钢刀刺穿他们的心脏。
信心有时候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当我的肚中又一次感到饥饿的时候,我来到了一条小河边。
天色已晚,丛林中没有了斑驳的日影的时候,我已经又一次饱餐了。
这一次的食物是河里的鱼。
我找来了一些枯叶和枯树枝,升上了一堆火。火苗腾腾窜上来时,我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安全。因为我知道,有火的地方,野兽和怪物是不敢前来的。
一夜就这样平静的过去。
当阳光星星点点洒进丛林,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醒来的一天是全新的,我要继续我的任务。
我用清凉的河水洗了脸,提起钢刀继续前进。
前面的丛林已经没有了路,荆棘也越来越多,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幽幽地开在阴暗的草丛中,阴森森的。
我渐渐感觉到一种凉气直逼过来,我的直觉告诉我的周围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
眼神中透出森森杀气,直传到我的脊梁,我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钢刀。
一阵冷风忽然从我的背后袭来,我急忙就地一滚,刀铮然出鞘。
当我长身站起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头狼头怪。
锋利的长牙,雪亮的利爪,还有一对阴冷的眼睛,发出阴森森的光。
又一阵阴风扑面而来,我已经来不及再作思考,狼头怪已经向我发起了进攻。
有时候生死一线的战斗,是不需要规则的,谁先发制人,谁就取得了主动,谁就有更大的机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作为刀客,过着刀锋上舔血的日子,行走在凶险无比的江湖,我深知其中的利害。
所以从一开始我的全身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刀锋一抖,我沿着狼头怪的咽喉的方向,斜斜地刺去。
一招看似无力的招数,实质上凶险无比,我的刀法尽得须莫的真传,须莫的刀法是大陆上的刀客中首屈一指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那样老还能在道上混下去。
狼头怪果然不敢猛扑,回身一侧,躲过我的刀锋,然后举起锋利的右爪,朝我的左侧空隙抓来。
我回刀一撩,刀锋和利爪碰在一起,铮然有声。
我感觉到虎口隐隐有些酸麻。
狼头怪的力道不小,我不由得提上一层内劲。
转眼之间,我和狼头怪已经斗出几个回合。
这是我做刀客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战斗,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的战斗。
对手并不是轻易就能击垮的,我们缠斗了数十个回合以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陆城里的刀客为什么不敢面对这一片丛林,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胆怯,怕死。
谁又象我一样两手空空,了无牵挂呢?
壮年的刀客要养家养妻子,老年的刀客要养儿养女,他们都不能随随便便地去死,只有我能。
无法想象面对一群狼头怪是什么样的情景,眼前的一只已经让我疲于应付了。
眼前的怪物挥舞着利爪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我解决,然后美餐一顿,而我却一面应付一面暗自庆幸——眼前的敌人只有一个。
如果是一群,哪怕是两只,我想现在的情景恐怕就是我已经被他们撕碎。
想到这里,我的信心膨胀了,一只都不能战胜,我怎么做一名有名气的刀客?
心中一紧,我的刀舞得更加虎虎生威。
相反的,狼头怪久攻不下,渐渐失去了耐性。
我发现他的每一招都变得很急,每一招都想直接将我击倒。
但欲速则不达。
我发现了他每一招的漏洞也越来越大时,心中一喜,我知道,我能够战胜他了。
我还有足够的力气找准他的弱点,给他致命的一击。
我终于等到了机会,然后我看准他的软肋,将钢刀又快又狠地刺了出去。
一声凄锐的惨叫,狼头怪软软地倒下了,我收住了手中的刀。
他死了,眼睛没有闭上,我看不到那阴森森的寒光,却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哀怨。
也许死亡对每一种生存的东西来说,都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吧。
残酷的生存之战,胜利者活下来,失败者死去。
我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