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俞翔
上海人,生于1994年。公众微信坐望山特约作者。
龚伟围着围裙,在水池边洗碗。
结婚四年,哦,不对,新年一过,就是五年了。这些年来,自从有了孩子后,家务事基本都是他包了。
那婆娘现在坐在饭桌边上,刷着微信,看些诸如《女人,要有猫一样的自尊》、《好多姑娘现在都这样,让人心疼》、《结婚后你过得好吗?很多已婚姐妹都看了,泪流满面!》等等推送文。前两天,正是饭店年夜饭火爆的时间,切菜装盘烹饪忙得不可开交,这女人微信发了篇文章给我,叫《女人,若要结婚,就嫁给懂这些的男人!》,还特地打电话过来,必须马上看。哦!看她麻痹!赚钱重要还是看这么些文章重要?
越想越气,龚伟呼气声不禁粗重了起来。一个愣神,湿滑的盘子从手中脱落,“嘭”的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幸好儿子在右脚边,没有被波及,但是也吓了一大跳。
龚伟擦了擦手,弯腰哄儿子,摸了下头,把他抱到桌上,又从隔壁拿了个玩具给他。儿子就不闹了。
他看了眼妻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T恤根本遮不住腰上的肉,就好像往满杯的杯子里倒水,溢出来了。她一直低头玩着手机,盘子摔下的时候抬头撇了一眼。龚伟走到隔壁间,拿起扫帚和簸箕。走回来的时候,一股气没憋住,一下子冲向大脑。
龚伟一扔簸箕,用扫帚指着妻子,就好像古代大将戟指敌军,于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触那娘比,没看见碗碎了一地,手断了还是脚断了,不去扫一扫?”
妻子猛地一抬头,手机往桌上一扔,嚯地站起。一把夺过扫帚,使劲往龚伟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骂:“扫恁希特,一点小事都不会做!你说你活在世上有什么用?钱么赚不到。你回来的时候,吃的饭都是我做的,你知道吗……”
龚伟一边护着头,一边后退,他怂了。
儿子被这么一闹,又开始哭了,恰好丈母娘洗完澡下楼,于是她一边哄着她的宝贝外孙,一边破口大骂,训斥龚伟。温柔和泼辣不断切换,仿佛他的背后有个开关一般,关上是哄孙子的奶奶,开启便是嗜人的狮子。
龚伟马上没了脾气,唯唯诺诺,开始认错,他知道这娘俩加在一起,不是简单的一加一。若论吵架功夫,或者更恰当地说是撒泼功夫,在这个村子里,被称为大小辣椒的母女俩,没人敢与之相提并论。她们是攻城拔寨的成吉思汗,扬鞭所指,皆可踏于马下。
闹了一阵,都累了,母女俩坐回桌旁,继续小声骂咧。龚伟捡起扯掉的围裙,围好,回到水池旁。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一阵憋屈,忍了那么多年,他决定是时候反抗了。既然不是入赘的女婿,为什么要天天住在妻子娘家,还得饱受丈母娘的奚落。他想起四年前结婚的那天,那天可真是惊心动魄!他和小辣椒当着宾客的面,大吵了一架。具体是为了什么缘由吵架,龚伟现在已经记不住了,他只记得,当时喝醉的自己,躺在沙发上休息,小辣椒劈头盖脸把一只枕头砸在他脸上,之后两人开始谩骂,把楼下宾客们的声音都盖了下去。据后来朋友反映,当时楼下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专心听楼上吵架声。那位朋友还开玩笑说,就像戴着耳机一样清楚,还自带环绕音。龚伟只好苦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最后,还是跑上楼来的几个亲戚分开了两个人,而当时他们几乎快要打了起来。参加完一场婚礼,吃饱喝足,再看完一场闹剧,也对得起他们的礼金了。
龚伟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眼瞪着天花板,耳边是新闻联播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小辣椒在洗澡前,和他说要买一件衣服。龚伟明白,她是要他用他藏得私房钱买给她。在结婚前,工资卡就上交给她了,那么多年来,工资卡是什么样子他都已经忘记了。在谈恋爱的时候,这女人就十分会演戏撒娇,一直让他买这买那。一旦答应了她的要求,就会得到一些奖励,她可真把他当成一条狗来调教!
摸了摸藏在床头柜里的钱,那是龚伟前阵子回家妈妈给他的。他妈妈心疼他,总是会时不时给他点钱,让他手头能够活络点。他想起老母亲满脸的皱纹,一道道如黄土沟壑一般在脸上纵横。上海虽然是国际大都市,可是崇明这个较偏远的乡下,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必须务农。母亲每天下地,农忙的时候自不必说,农闲的时候在地里还会种点时鲜蔬菜,卖了补贴家用。可惜总是会被小辣椒借口拿走,说什么孩子要喝进口奶粉,孩子胃口大消耗得快,所以钱一直很紧张。紧张个鬼,每个周末逛街买衣服,钱会紧张?这个女人太会演戏,嘴皮子也是利索,每次老母亲都能被忽悠。
说起演戏,龚伟想起小辣椒她爸死那天,按照乡下规矩,死者至亲得当着来帮忙的周围邻居哭丧一小时,以示生前感情深厚。愈是哭丧得惨绝人寰,愈是能够受到大家的赞扬。旁观的宾客们击节称快的表情令人胆寒,就好像春晚等到赵本山上场时一样,满脸兴奋。
那天小辣椒手里拿着一块手帕,坐在遗体旁边。起初,低声啜泣,龚伟坐在她旁边,耳边尽是她吸鼻子的声音。接着,酝酿情绪,一阵惊天动地地尖叫在他耳旁炸了出来,龚伟看得很清楚,四周人都被她吓了一大跳。小辣椒口中一边呼喊着父亲的名字,一边又用手拍打着水晶棺材,像得了癫痫一样。龚伟赶忙装模作样地抱住她,例行公事低声劝着。他低下头,冲着她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小辣椒的手无意间从他脸庞略过,顿时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脑门,没忍住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右眼一阵酸痛,条件反射留下了眼泪。这臭娘们儿竟然在手上涂了辣椒水!怪不得说哭就哭,眼泪红的和猴屁股一样。不过够狠!
啪嗒一声,日光灯闪过三次后亮了。龚伟挪了挪身子,腾出了些空当。小辣椒坐在床沿,背对着龚伟,用浴巾仔细缓缓的搓着头发,轻柔极了。龚伟看着小辣椒的后背,像个树墩子一样,挡在他眼前,不禁感到一阵窝火。他又想起了那张满脸鲜血,被摁在地上的脸。
龚伟还在客轮上当厨师学徒的时候,认识了客房部的一个姑娘。借着职务之便,那时候还是毛头小伙的龚伟,经常会偷偷地把一些好吃的糕点,拿来给姑娘吃。一来二去,两人便渐渐熟络了起来。再加上远洋航船一次往往漂泊在海上得好几个月,寂寞空虚下,两人不久即打得异常火热。在那艘客轮上,所有隐蔽的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汗水与激情,每到深夜换岗,两人便在上一次约定好的地方见面亲热。
到得后来,两人越来越追求惊险与刺激的地点,那些厕所与空客房,早已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一次,两人正在找寻合适的地点,龚伟猴急,一把搂住姑娘的腰,开始亲热了起来。起初姑娘还挣扎一番,毕竟在船外,说不准就会被人路过发现。但在龚伟粗暴的动作下,也还是顺从了。龚伟一直记得那次,客轮引擎在脚下轻微震动,姑娘扶着白色的栏杆,时而因头撞到栏杆而呼痛。太平洋海水不断在眼前炸开,雪白雪白。银河横亘在天际,青紫电白。那一刻,对龚伟来说,是醉后的他乡,是柔红下的烈火,是长幡烈马下的红云大雪。
结束后,姑娘依偎在龚伟怀里,说了一阵情话。龚伟一下子觉得无欲无求,特别满足。他相信这个姑娘就是他上辈子最好的业报,是这一生的顿悟。
可是,时间一长,事情还是败露了。被一个旅客拍下了照片,报告给了姑娘的领班。结果当然是双双被开除。龚伟非常沮丧,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家里人交代,就好像小时候被班主任点名批评一样,惶恐无助,对未来满怀着恐惧。但人姑娘却一点也不害怕,她像个天真的小女生,搂着龚伟,说怕什么,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什么事情不能解决。这样,我们下船后,就找一家最好的酒店,你去做厨师,我去当服务员,我们还是在一起,管他娘的纪律,去他妈的大海,我们可以有高楼大厦。
龚伟仍然愁眉苦脸,因为事情并不是姑娘想象中那么简单。
龚伟即将要结婚了,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了工作,而结婚对象又是非常泼辣,他并不知道现在到底该做何选择。眼瞅着旁边满脸期待的姑娘,他不再相信这个姑娘是他的业报,是他的顿悟了,他觉得她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玩他的,要让他这辈子不得安生。
下船那天,两人拖着所有的行李,在众人戏谑的表情下,走下客轮。姑娘左手挽着龚伟的右胳膊,右手拖着笨重的衣服被子。两人像一对逃难的情侣,落魄,不知所措。龚伟苦着脸,眼神无意间往前方扫了一眼,顿时惊出了一阵冷汗。
小辣椒面无表情的站在路边,显然已经把整个状况都看在了眼里。龚伟瑟瑟缩缩地抽回了右手,快步向小辣椒走去。姑娘错愕地看着亲密的爱人,形同陌路,立在一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小辣椒狠狠地瞪了眼匆忙跑过来的龚伟一眼,冲向呆立一旁的姑娘,一个耳刮子冷不丁地抽了下去。
“小婊子,你那老婊子妈妈,没教过你不要偷男人吗?”
随即,小辣椒一脚踹向姑娘的肚子,姑娘应声倒下,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接着,小辣椒拳打脚踢,使劲踹姑娘的头部,同时口中不断咒骂着一声声“小婊子”。姑娘躺在地上四处躲闪,口中不断讨饶,呼喊龚伟快来救她,来救他的果报。
龚伟怂了,他看着小辣椒脚下头破血流的姑娘,他怕了。如果没有小辣椒家的帮助,那么他就只能去小饭店打杂,没地位不说,还没啥钱。如果选了那个小姑娘,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家里妈妈那边也不好交代,说不定就会两边闹翻,最后什么都得不到。龚伟像座雕像般站在那,仿佛并不处于这个空间一样,格格不入。姑娘渐渐不动了,她像头被烧红了的龙虾一样,蜷曲在地上,鲜血似颜料般涂抹在整个白脸蛋,水泥地上也落满血滴,像那晚的繁星。姑娘离他越来越远,他被小辣椒压着回家。在离去那一刻,龚伟回头看了眼姑娘的脸,抽搐,痛苦,淡漠。
此后,那张流满鲜血,冷漠的脸,常在半夜出现在龚伟的梦中。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不说一句话,没有一丝表情。
龚伟明白,这个姑娘,是他一辈子也脱不开身的梦魇。
龚伟被耳边的呼噜声惊醒,那张血淋淋的脸慢慢淡去。他用力揉了揉脸,坐了起来,低头看向身边的小辣椒,肥胖油腻的两颊,满脸痘疤,呼噜声盖过了房间外的虫鸣。他突然感到一阵激动,就好像打了一针鸡血一样,有种即将上阵杀敌的畅快感。眼前闪过老母亲愁苦的双眼,丈母娘厌恶的表情,还有姑娘满脸鲜血的脸。龚伟突然笑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怂了那么多年,他不干了。
翻身骑在小辣椒的身上,拿起枕头,狠狠地压在小辣椒的脸上。呼噜声一下子停了,随即,沉闷的挣扎声从枕头底下传来。底下小辣椒肥胖的身躯奋力扭动,龚伟死命地夹住,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住双手。底下扭动的力道渐渐变小,直至没有。龚伟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汗水,拿开压在小辣椒脸上的枕头,那张肥胖的脸因恐惧和缺氧,变得异常扭曲。龚伟脱力倒在一旁,一动不动。
仿佛回到了那个以大海为床,以银河为被的夜晚。龚伟抱着那个雪白的身躯,汗水流淌在两人身上,不分彼此,滑腻,热烈。那张在梦中从没笑过的血色脸庞,轻轻地歪头笑了一下。
管他娘的纪律,去他妈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