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季节,地里的庄稼都已收获完毕,夏季那浓绿而喧闹的主色调已被秋天深沉的紫褐色所代替,空旷的田野使人能很轻松地望到遥远的天际。天,似乎更高了,也变得更为深邃缥缈,几缕云彩随意地嵌在天边,有暖暖的夕阳为它们镀上了金灿灿的衣裳。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暮色已悄然在旷野弥漫,有三三两两的庄户人吆喝着载满农作物的牛车,扛着农具嬉闹着,说笑着,伴着老牛的哞叫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片杂乱的玉米地里,玉米穗子已经掰完,玉米杆也已经削掉,满地都是尖利的玉米竿茬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正挥舞着一把笨重的锄头用力地刨着那粗壮坚韧的玉米根须——这是他今天要干完的活!橘色的阳光把为男孩子的身上镀了一层耀眼的金黄,那男孩子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落日的绚丽和这个少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有浑身的酸痛与疲惫,手掌心磨出的水泡带来的钻心的疼痛在催促他快点干完活好回家吃饭。
那个少年就是我,那年我十五岁!
一个盛夏的午后,一场蓄谋已久的滂沱大雨荡尽了难捱的酷热,湛蓝的天空水洗过一般纤尘不染,在天边有大团大团的云彩在阳光的照耀下宛若金色的棉花,明亮的阳光犀利地穿过厚厚的云层,把它的光芒洒满了大半个天空,就连我身边高高的杨树也浸染在这美丽的金色之中。
我和她站在学校外面水渠的堤坝上,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宛若一枚煮熟的蛋黄般的太阳一点一点向西边的地平线沉了下去。
那年我们毕业了,我和她虽然是大家一致公认的“恋人”,但此时我们各自的心里都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尽管谁都没说,但彼此心里都很清楚——要毕业了,很有可能从此就各奔东西了,以后怎样谁也很难说,说不定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这种不好的感觉终究还是发生了,没有什么甜蜜的话语,也没有相约的誓言,很快我们就此分别,然后过上了各自的生活,从此再也没有联系,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满天炫丽的晚霞……
“我站在北方的天空下,
让晚风吹乱我头发。
望着那映红天边的晚霞,
我想那是天使的家……‘’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火车上,那时已经是初冬季节,我第一次独自离开家乡前往北京闯荡。
初冬的华北平原空旷而萧瑟,傍晚时分,深沉的暗紫色笼罩着苍苍茫茫的大地,有不算高的山丘落寞地矗立在不远处,败絮般的阴云布满天空。列车在疾驰,窗外偶尔有片片零星的积雪掠过。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想着在家守望的父母和妻儿,想着渺茫未知的前程,再看看孑然一身的自己,一种莫名的酸楚竟开始在心里悄无声息地弥漫……
列车绕过一个弯,外面的景色突然一亮,原来是那即将没入地平线的落日把它那金色的余晖抛洒在了群山之巅,连幽暗的车厢也有幸被这暖暖的光芒所眷顾,金灿灿的一片明亮。
车厢里很安静,大多的乘客昏昏欲睡。突然,在车厢里某个地方就响起了刀郎那苍凉的歌声,或许是播放这首歌的人怕惊扰车厢里的这份静谧,所以歌声并不大,就那样如丝如缕地在耳际萦绕。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听着苍凉的歌声,眼里突然一阵酸热,竟似有泪要涌出!
我哭了吗?似乎是!是告别家乡,与亲人分离的不舍与无奈交织纠结所产生的惆怅吗?或许有!是孤身一人外在漂泊的悲凉?我不知道!只有刀郎那粗犷的歌声在车厢里轻轻回荡,这歌声伴着我的热泪在奔涌,大概是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触动了我内心最脆弱的那根弦……
我喜欢看日出和日落,但不知道为什么存在我的记忆中的几幅画面却只有日落!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看日出,看那轮新鲜的太阳冲破晨曦,一点一点从地平线跃起,把那灿烂的光辉洒满天地间,也洒在我的身上。
我不喜欢中午时分的太阳,那样的阳光太直接,太炽烈,这直接而炽烈的阳光把世界的一切都还原出本来的面目,而本来的面目又是那样的赤裸裸,是那样的真实,而真实的不一定就美好,它甚至会苍白,会丑陋,但无奈的是,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如同生命的本质就是生存和死去一般,我宁可相信这个世界原本就像诗歌里描述的那样多情而绚烂,就像米勒笔下所描绘的《拾穗者》那样有着深秋浓郁的美感。
及至中年,我却喜欢看日落,看那晚霞的余晖把我的全身镀满金黄,看着那枚蛋黄般的夕阳把最后的光芒努力地涂满西边的天空,然后慢慢地被山峦,被地平线一点一点淹没,伴随而来的是漫长的黑夜,但我的心并不会因此而悲凉,黑夜的天空璀璨而深邃,那浩瀚的星河更值得我去仰望,明天又将是一个崭新夺目的日出。
如果说早晨的日出像激情四溢的年轻人,那么傍晚的日落就是阅尽繁华的中年人,他更加从容平和,他的思想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慢慢地沉淀,并绽放出理性的光芒:
它或是苏轼“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岗”的豪迈,或是蒋捷“中年听雨僧庐下,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沉重,或是马致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悲凉,当然也是李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洒脱……
这些诗句的怅叹是如此深沉,却又如此悠远,我思绪的触角似乎触摸到了古人怦然跳动的脉搏……
“晚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唐代的王勃在写下这首千古绝唱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然而在他的笔下所表现出落日的雄阔壮丽让我为之沉醉,同样也让多少人的心灵为之震撼!
寒冷的冬夜,在一个孤寂的陋室里,我低下头来审视自己,才发现当年那个在玉米地里挥舞着锄头的少年已变成只剩下憔悴和疲惫的中年人,曾经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也已随岁月远去,而那迎风而立,闲看日出日落的情致早已被我弃之如敝履,我成年累月为了生存只是低着头闷声往前拼命奔跑……所幸的是,在我的心中竟然还有那依然鲜活的梦想在跃动!尽管这梦想在日复一日的奔跑中早已被生活的荆棘划得稀烂,但它依然新鲜而热烈,或许就是这梦想在支撑着我不被平庸的潮水淹没,它就是我拼命追逐的,那轮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
忽然又想到了当年那个夏天和我一起看日落的那个女孩,不知道现在过得可还好?她可还曾记得那个灿烂辉煌的雨后的下午?……
至此才突然明白,我的记忆中之所以只存留着关于落日的画面,大概就是我和她一起看落日的记忆永远地嵌在了我的生命中的缘故吧!感叹之际,我不知道我应该为此欣慰还是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