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访
医院的灯光,照得母亲脸显得格外苍白。她从班主任手里拿了10块钱,交上挂号费,然后去找值班医生。快到医务窒门口我感觉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茫然的看着医生,听着我描述病情,直到付清诊疗费和药费,手中拿到心中期待的鱼肝油,脸色才慢慢缓和过来。她把剩下的钱默默数了两遍,叠整齐放进口袋里。我看见那张大团结已所剩无几,心里觉得太不值。
我身上的衣裤,连补丁也没用过一块新布。鞋子上露出的两个大脚趾,被我期待为父亲的眼睛。自从父亲离开我们,过年从没买待客糖果,正月初一,我们开始锁了家门上后山拾牛粪,在山坡上能清楚的听到街头醉鬼的叫骂声。
立夏时母亲让我打过一瓶醋,花去一毛九。此外,母亲买过三次盐,10斤共五毛钱,还剩一斤多装在厨柜的瓷罐里。那瓷罐是父亲买酱豆腐时送的,也就是那一天,我失去了他。
父亲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下打井,它盘结的根须缠绕着一大堆土,在他低头挖井的时候,这堆土掉下来将他掩埋。开小卖部的郑三家女人,终于劝止母亲的哭声,然后将父亲打井用的120块欠条递到母亲手里。当然,还有父亲准备晚上带回的瓷罐,里面放着十块酱豆腐。
母亲掩埋了那口将要成型的井,放弃了父亲想把旱地改造成水浇地的愿望。那一年,母亲卖掉大部分粮食和猪肉,还上了债。我啃着干咸菜,喝着凉水,不时会从墙上掉下来。第二年,母亲卖粮买了羊,我就赶它们到老槐树边上去吃草。那块平整的草地,就像眼前医院台阶边上的绿草,是小羊羔的最爱。
走下台阶,班主任还在念叨:“这样最好,人没事就好!”母亲也说:“是啊。周老师,今天多亏了你,小亮没事就放心了。这钱,月底我会让小亮拿给你。”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听到他接连说:“不急不急,治病要紧,钱你不用放在心上。”
母亲态度很坚决:“就这个月底,钱一定还给你。”
班主任着急喊一声:“小亮妈,不说这些了,我也帮不上个啥!”
这时候迎面走来几个人,有人吹出一个带着尾音的口哨,那声音划破夜空,带着嘲弄格外刺耳。我知道是臭李,有回他在街上看到灵子,就用手指压住舌头吹出同样的哨音。接着有人流里流气挑衅:“到底是当老师的,倒挺会疼别人老婆。” 空气一下沉闷起来,我心里诅咒这几个混蛋,几年前大收捕真该收了他们,那几个人哄笑着远去了。
再走没多远,班主任就说:“今天先这样吧,明天晚上我送小亮回家。你们路上注意点儿,我先走了。”之后,就听到他转身远去的脚步声。我本该冲着他的方向说一声谢谢,只是心头沉闷,没说出口。
感觉他走远了,我清了一下喉咙。谁知母亲攥紧我的手,同时揪了把我的胳膊。我知趣的咽下了口水,再没开口。路上只听到我和母亲稀疏的脚步声,我感觉心跳加快,“咕咚咕咚”地敲着大鼓。
回到家里,母亲才说:“夜里声音传得远,人家好心帮咱,让人听着不好。妈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嫌白花了看病钱。妈也心疼,可是这想法不对,毕竟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点了点头,疑惑的对母亲说:“可是,妈。攒10块钱太费劲了。春天买猪仔的钱我们还没攒够呢。”
母亲怔了一下,旋即镇定下来,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妈知道,小亮。这些不用你操心,你好好给妈念书就行。”
我抓过母亲的手,她的手掌布满了茧皮,像五根木锉连在砂纸上。我把它轻轻按在脸上,感觉像依靠着一堵墙。我使劲撑大眼眶,没让眼泪溢出来。我对母亲说:“妈,这两年你太辛苦了,让我帮你干点啥吧,哪怕明年再去念书,我怕全靠你一个人还不上。”
母亲欣慰的笑了,摸着我的脸说:“妈知道你的想法,你什么也不用管。”然后她再没说话,开始切筐里的灰菜,表情异常坚定。我开始烧水,我们各自做起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不一会儿便响起猪狼吞虎咽的吃食声,它一边吃一边哼哼着,全身的毛一根根竖立着,像一只消瘦的刺猬。
第二天,班主任在校门口等着我。像前天一样拉着我的手,掌心热乎乎的,直暖进我心里。我又开始在心中说着谢谢。他也从没有这么温情过,对我谈起了教育。他说:“曹小亮,你应该知道你妈供你上学不容易,以后上学多用心,别总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可能是不习惯这样的语气,他又拿出上课时的口吻:“我们处在被文明遗失的边缘,人们只关心传宗接代,却不懂得学习的重要,可是你们这代人,应该了解这一点。”
他的话题很遥远,我不知该怎么配合他,硬着头皮回答着:“我妈妈非得让我上学,可我更想帮她干活儿。”
他没理会我的回答,或者也注意到了,接着说:“你现在学习的意义,会在增加同外界交流的能力,是靠近文明的唯一途径。考上大学最好,考不上将来出去打工,也得有点基础知识才行。”
听他口气,我考不上大学,我并不觉得奇怪。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我不想出去打工,我只想和我妈相依为命。”
我想他是失望了,感觉他的胳膊要比刚才僵硬,我的手被攥得越来越紧,手指几乎不能动弹。我使劲撑了下被攥的手掌,急于打破这种僵局。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个问题像是自己冒了出来:“周老师,你有孩子吗?”
他的手掌紧握了一下,慢慢的放松下来,叹息着回答:“有吧。”
“那他是在打工还是上大学?”我从未见过他的家人,也从来不想问,可是今天却产生了好奇。
他停了下来,声音不是朝向我,而是冲着远处的天空说:“三年前,他们母女去了南方城市,现在应该读大学了。”他意味深长的说着,似在回味,突然又把头转向我:“曹小亮,和你交流,真的很困难!你不说话时让人生气,与人谈话总不在一个频道上,让人很难适应。”
这时候,一辆摩托车轰隆隆的从远处飞驰而来,灯光晃得我俩睁不开眼睛。我知道是臭李,能想到他踩在摩托车脚踏杆上那双靴子的样子。
他驶过来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围着我和班主任转了一圈儿,抬起右手又吹响了那个刺耳的哨声。坐在后面的小子也来了一句:“挺上心啊。”班主任生气的喊道:“哪来的散德货,滚!”,他俩却哈哈笑起来。借着摩托车的亮光,我看到班主任的脸色很难看。
“挺狼壮还,给爷等着,看怎么收拾你!”然后,他将油门哄了两把,轰隆隆扬尘而去。班主任气得在地上狠狠吐了一口,之后,我们都没有再开口,沉默的迈着自己的脚。
父亲不会这样,他会笑嘻嘻的问我:“小亮,告诉爹,你在想什么?”我便告诉他,傍晚爬上房顶时,看到夕阳照在旁边的树上,那个画面会让我沉思,不同于正午的阳光穿透树叶间的空隙,像一把把利剑刺在地上,更易让人急躁。父亲夸我的想法是对的,说他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总是和我在一个频道上,可能我们流的血是一样的。
这时,传来风在玉米枝叶间穿行的声音,把玉米成熟的味道送至我鼻间,应该快到院门口了。果然,我的手掌被班主任拽了一把,接着听到他推开铁栅的声音,可能他考虑一会儿出来,没有关上它。我感觉蝴蝶被折起了翅膀,挺不舒服的。窗口昏黄的灯光照在脸上,隐约可见窗棂纵横交错的痕迹,像一片片黄悠悠的麦田。
铁栅吱呀的转动声,提醒母亲从屋里迎出来,她把班主任让到屋里。人字码的砖地已被母亲清洗干净,像夕阳的余晖,红得像一团火。炕上干干净净,被子整齐的立在右炕角,炕中央摆了刚煮好的毛豆子,像准备过年的样子。我看到班主任露出满意的笑容,母亲端来水,他连连说着谢谢。
然后,他又说起了教育的事情。他说:“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总想把书本知识和做人的经验,都教给孩子,可他们碰到钉子才肯相信你的对处,平时总想保留自己个性的样子。”
母亲附和说:“当老师的,天天哄着一帮孩子,的确很辛苦。文化人的想法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也不一样。您先吃点毛豆,今年新打的。”
“好,好。”他将一颗毛豆放进嘴里捋出皮来,兴奋的说:“嗯!很新鲜。”然后又吃了一颗,接着说:“曹小亮上课,总是心不在焉,不过今天好多了,我看得出,他在认真听我讲。我特意问了他一个问题,回答还是挺让人满意的。”
母亲看了我一眼,有些歉意的对他说:“小亮这孩子,从他爹去世起,性格就变得很孤僻。他总想着替我担事儿,可你知道,他还小,承担不了太多。他的学习,周老师多费些心,要不将来,不知该怎么和他死去的爹交待。”班主任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母亲接着说:“小亮总在担心家里欠下的债务,我们已经还了不少了,这个月底,欠周老师的钱,一定还上。”
班主任赶紧回答:“小亮妈妈,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的钱真的不急,我只是担心小亮,没有学习的兴趣。”他把眼光投向我,似乎要我保证什么,我只是用右手揪着左手的手指,没有想说话的意思。
我想这算是一次家访,听谈话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和他们招呼了一声,推开门走到院里,想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天上的月亮,虚影消失了一大圈儿,像一个半伸进海里舀水的盘子。不知那是谁的手,把它伸进海里,又从另一边捞出来。
我冲着她晃了晃胳膊,算是问好。她的笑容像父亲的脸,显得格外安宁。过不了几天,我的眼睛就该好了,我会比以前更懂得照顾母亲,生活会和父亲在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