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犹锁壁间尘

昨日立秋,今早再出门,天气的变化就已见了分晓,身上衣服还是前日的薄裙,凉意却已爬满了全身。不得不让人感叹,这古人对节气的设定该有多么的博大精深,才一日的跨越,就真的已经有了明显的分别。

自古逢秋悲寂寥,这秋天总是难免让人与怀念做着链接。

在我的生命中,曾经有一只军绿色搪瓷杯。杯身不大,大概只能盛装250毫升的水。我曾经用它饮用过水,但后来在母亲的呵斥下,不得不把它珍藏起来。以至后来因为工作的调转以及数次搬家,到如今早已不知道它的下落了。可它,一只小小的军绿色搪瓷杯却一直在我的生命里驻扎。

那杯子,最初的来源大概是父亲十几年军旅生涯的产物。我见到它的时候是新的,崭新的,那杯身没有一丝划痕或者零星掉瓷的地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它成了奶奶的专属用品。它曾在数年间,一直作为奶奶的饮用水杯,奶奶吃饭的时候用它,吃药的时候也用它,喝水的时候当然也还是用它。

奶奶的病是悄然生起的。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发病时间,甚至有好长时间家里人都拿它当成胃病来治。只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奶奶时不时就会晚上失眠,白天不想吃饭,这样的时候父母询问起来她都会说自己胃里不舒服不想吃饭。

那个年代,每天忙于各自工作的父母亲仍然很担心奶奶的身体,总会在这个时候急匆匆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奶奶看病买药。而每次大夫来,都会在询问过病情之后打上一针治疗胃疼的针剂,然后再给包一些药片,并且轻轻松松的闲话家常般说一句:“没啥大事,就是岁数大了,别吃不好消化的东西,平时多注意。”

医生的话,在那个时候恐怕就像圣旨一样的存在,他的话也给一家人带来了无比的轻松与愉悦,心想着,没有大事就好。

可就是这样的相信,导致后来奶奶的病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结果。

大概几个月之后,一连几天奶奶不管黑夜白天都喊着胃疼,睡眠更是成了严重的问题。父亲怕奶奶的病不好,赶紧借来车辆带着奶奶去了大医院做检查。这一查不要紧,肝癌,晚期,再多的药恐怕也已无力回天,医生并且告知家属:“回家好好静养吧,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

那一天,回到家的父母脸色十分凝重,甚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无所适从或者是遗憾惋惜,反正那天母亲根本没有心情管我们,更不要说做饭吃饭这些事了。

而奶奶却是唯一一个不知道自己病情的人,所以那天当她从医院回来,所有知情人告知她她得的只是小毛病时,她的心情反而大好。她一边和来看她的邻居笑闹着,一边跟母亲说想吃大米粥了。

那段时间,父母亲极尽所能的满足奶奶的一切要求。偶尔姑姑们来看她,她还会像孩子一样的调皮诬赖,任性耍小脾气。

那个时候的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幕,恍惚间就有了一丝幻想,奶奶的心情这么好,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忽然好了呢。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任何时候幻想都代替不了现实。大概又过了两个月之后,忽然有几天奶奶不仅不吃不喝了,而且腹部开始肿大,甚至一度陷入昏迷。

直到那时,我仍然不相信奶奶已经与死神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晚上大概八点钟左右,母亲从她的房间里过来看奶奶,怎么呼唤奶奶都没有任何反应,而且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到这情景,母亲着急的看着眼前的我和妹妹紧张的说“你们俩赶紧叫奶奶,一直叫,不要停,我去找人来。”

母亲一边说,一边一个人急慌慌奔出了家门,因为父亲的工作特殊,很多时候晚上不是有任务就是在值班。那一刻,奶奶的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微弱的灯光下只有我和妹妹高一声低一声弱弱的呼唤,还有奶奶紧促的呼吸声。

在那一天之前的很多年,我是家里最胆小的一个,一个人不敢走夜路,一个人不敢在家里呆,一个人不敢过街边的胡同,总觉得只要剩下我一个人,我的身后就会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而在那一天,当我一遍遍呼唤着奶奶的时候,心里没有害怕,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梦幻般的存在。

母亲找来街坊邻居,帮忙给奶奶穿好衣服的时候,奶奶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了。那一刻,我哭着走向了大门外暗黑的夜,我大声的向着天空哭喊着奶奶。可是周围一片寂静,因为所有人都在屋子里忙着。我望向天空,望向周围,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再无半点回应。那晚不但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似乎也都隐没了。

虽然知道,从此后我的身后又少了一个可以庇佑我的人。但是在那一刻仿佛自己突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以前总觉得一个人无法承受的东西在那一刻突然间也消失不见了。那种神奇的力量,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

从小我是被奶奶格外垂怜的孩子,有了零食悄悄给我一个人吃,有了委屈,她的怀抱就是我唯一的避难所。寒冬腊月,她的怀抱就是我取暖的温床,酷暑难耐的炎炎夏日夜晚,席席凉风那是奶奶整夜整夜的蒲扇。

她还会在我们半夜醒来的时候,轻轻抚摸着我们的头发安抚我们说:“好好睡觉,什么都不怕,有奶奶在,什么都不敢找来,谁都不敢欺负你们。”

或许是奶奶真的兑现了她生前的诺言,自那以后,从前夜晚听小说能把自己吓哭的人,生命中再没有“怕”这个字。

只是委屈的时候,在家里得到关爱少的时候,被欺负的时候,我都会很怀念奶奶在的那些日子。

所以,当奶奶的葬礼完毕,母亲收拾奶奶遗物的时候,我强留下了那个杯子。虽然母亲执意要烧毁它(为我们的健康考虑,据说肝病有时候也会有传染源),可我硬生生没让。母亲拗不过我,可还是不忘时刻提醒:“不能再用那个杯子喝水了。”

睹物思人吧,我总觉得,这杯子,不仅仅是一只杯子,它承载着用过它的人的一切以及所有,有它在,仿佛奶奶就在,我身后的疼爱与庇佑仍然在。所以,那些年无论我辗转到何处,那个杯子始终都是随身带着的。

有时候,人这一生,有些疼爱它就是会一直都在……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这是陆游八十一岁那年再游沈园时所作的《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虽然风景依旧、可是物在人亡,只能把梦中游历的镜头锁定在“壁间墨痕”之上,那是对已亡人久久不泯的思念和沉痛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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