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争锋
吞鹿柴山耳晕目眩,他初次杀人时才有的心悸感重新出现,那时他用一把汉人的宝刀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一对吐蕃夫妇的首级,他们的孩子则成了自己的奴仆。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吞鹿部大首领的神游,他抬头看去,一个准备飞奔过来的妙山部羌人被炸断了双腿,捂着屁股哀嚎一声便就没了声息。
第六个了。吞鹿柴山默默数着,这是被“狄公火”干掉的第六个河外羌,前五个都是休余部的。“狄公火”,是河外羌乃至吐蕃诸部对被汉人称为“踏炮”的地雷的代称,源自各部传说中,关于狄咏发明并使用地雷的故事。因为汉人对狄咏的推崇,狄公庙在佛教兴盛的陕西路流传很广,许多信佛的蕃部都视狄公为护法罗汉,而“狄公火”便是他的法宝或者神器。
吞鹿柴山将珍藏的宝刀紧紧握住,强迫自己放慢呼吸,但遍布的硝烟味道太过难闻,反而没憋住被呛得咳嗽。
“噗噗噗”
缩回土沟里的吞鹿柴山听到了火铳的声音,河外羌很少用这种昂贵的武器,便是大首领们也认为打猎还是弓弩最好。他听林茂说过,党项人喜欢用火铳,想到这里他有些担心,党项人太能打了。前次在熙州交手,两边摆开阵势没多久,吞鹿柴山便就稀里糊涂的败下阵来,好多勇士都死在党项人阵前,连撞进去都办不到。帮助吞鹿柴山克服这种恐惧的是熟悉的羽箭声。
“嗖”
“嗖”
“嗖嗖”
凌乱的羽箭破空飞来,吞鹿柴山却觉得勇气倍增,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他迅速的直起身来,看到果然有休余部和妙山部的羌人顺着前六个被炸死炸伤同伴的尸体走了过来,他们很小心,并不敢走快,生怕自己也被“狄公火”吞噬。
吞鹿柴山心里笑他们胆小,因为他知道这里只有六枚“狄公火”,他朝部里的勇士顽石、胞弟吞鹿白桥使了眼色,大吼一声:“跟俄杀过去!”
说完便接着沟内的土阶发力,连登两下,跃了出去。他最恨那妙山昂礼反复无常,因此不去杀那人少的休余部羌人,反倒直愣愣冲向了人更多的妙山部羌人。
站在营寨缺口的西夏军官见前方河外羌们已经接仗,便扭头对亲兵说道:“丙区没有踏炮了。让铳手上前准备。”
“是。”亲兵领命而去。
身旁的休余屠脸色却不太好,他知道那火铳最是无眼,若似党项人那般泼水一样打出去,他不多的勇士便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范总管……”休余屠硬着头皮说道。
“我可不是总管,莫要乱讲。”那西夏军官连忙打断休余屠,又转身吩咐另一个亲兵,“让炮手们把炮推到墙边,换霰弹。”
“是。”
“这……”休余屠并不知道什么是霰弹,但他知道党项人的炮极厉害,便是老节度使还在时,率领大家一齐冲锋,也被西夏人的漫天炮火打得败下阵来。休余屠经历过那种地动山摇的场景,以为党项人要让自己的族人和吞鹿部同归于尽。心里再多的不满也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住,因为党项人有权利这么做。按照羌人的规矩,血统高贵、拳头大,便是一等一的好汉。党项军官自然是这种好汉,自己比不上,只好心里为族人们祈祷,期望在极乐世界里他们不要埋怨自己心狠。
这实在是没办法啊。休余屠默默退后一步,恭敬的站好,这才发现族人陷入死地更多的妙山昂礼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休余屠有些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
“噗噗噗”
“噗噗噗”
火铳轮番射击产生了爆竹般连续的声响,吞鹿柴山也被从杀戮的快感中生生拽回,看着不断倒下的河外羌人,无论是休余部的,还是妙山部的,亦或是自己的族人,都带着不甘和不解。
吞鹿白桥不幸中弹,就倒在哥哥身前,吞鹿柴山连忙大吼:“都撤回去,撤回去。别再挨铳子了。”
周围无论敌我,河外羌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各自缓了厮杀,正迟疑间,又是一排整齐的铳手完成了射击,倒下了二三个河外羌。这才各自发一声喊,往回撤去。
“撤回来。”见到河外羌们一哄而散,西夏军官很不满的命令道。眼见亲兵前去收束部伍,他扔下妙山昂礼和休余屠,便就离开了。
马赫德营帐,就驻扎在离宋军残破营寨不足两里的地方,他的身后则是苏哈特部,西面则是阔里牙中军驻地。那范姓军官进得帐中,先后向马赫德与贾巴拉伊尔行礼,这才禀告道:“启禀二位将军,贼军在营寨内布置少许踏炮,以千余蕃人分守沟壑中,寻机骚扰缠斗。然多乌合之众,不成行列,又甚恐火器。确如来投外羌所言,不堪官军一击。”
“须得多少官军夺此残寨?”
“卑职以为一队官军足矣。”
“料敌从宽。宋军必在暗处窥视,你便率三队官军同去,可有把握?”
“卑职有十分把握。”
“好。果然虎父无犬子。”马赫德向贾巴拉伊尔笑了笑,声音反倒更加刺耳。
贾巴拉伊尔点点头,嘱咐儿子道:“莫要大意。此前前帅于此颇损人马,你须得入夜后十分警惕。汉人也好,蕃人也罢,并非官军敌手,只是颇好行险。小心无大错。”
“是。卑职谨记二位将军教诲。”
待儿子出帐后,贾巴拉伊尔才收起笑容,向马赫德说道:“犬子虽能夺寨,贼军却能延绵筑垒。官军如此下去,则兵势散而薄,易为贼军所趁,不可不防。”
“范将军所言极是。我已问得清楚,前次官军受挫,全是不防被贼军摸入土沟之中,料来是早先修的有密道。今次令郎率军,已知窍要,只需多带猎犬,于沟中布设铃铛、踏炮便可。营垒连绵之事,倒也有了成策,便是随他筑去。”
“哦?”贾巴拉伊尔闻言一愣,旋即点点头,“好个随他筑去。”
“正是。管他几许营垒,官军便就直取旧都!”
“败了,败了。快逃命啊。”
以往最勇敢的勇士此时也发出无助的悲鸣,身后的西夏军人仍旧列着整齐的军阵,快步向林溪部的溃兵前进。
他们在越过土沟之前,先是投掷了几颗霹雳弹,果然炸死两个胆大的河外羌,然后才由铳手掩护,长枪手迅速的通过土沟并列阵,接着便是铳手开始下到土沟里准备通过。
此时宋军终于开始接战,稀稀落落的铳声慢慢的响起来。被堵在中间的河外羌溃兵有的急忙停住,有的中弹倒地,有的则加速跑向宋军阵列。
“丘指挥,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林茂在一名指挥使身旁哀告着。
丘志明闻言摇摇头说道:“犯阵者杀。”
林茂一时失声,宋军铳手在圆阵中借着长枪手掩护,又进行了一轮射击。
“我让他们避开军阵,我让他们避开,求求大官人了。”林茂看着又一个族人倒在铳弹下,连忙大声哀告道。
“暂停射击。”丘志明下令道,倒不是他心软,而是圆阵中射击的宋军铳手已经被硝烟遮挡住一半。宋军的射击声渐渐减少直至停歇。
林茂闻言顾不及道谢,连忙纵马前出阵前,高声用羌话喊道:“小的们绕开官军,绕开官军。”
秋冬时节的北风吹过,在宋军阵前凝聚的硝烟被吹散干净,丘志明见夏军铳手已有一半过了土沟,便就有些后悔,急忙下令道:“瞄准贼军铳手!”
“瞄准贼军铳手!”
“前排放铳!”
“后排放铳!”
西夏军士略整理部伍,各成行列,便在范从道指挥下开始缓慢前进,偶有一两个中弹的,也会被拖到阵后料理,就在范从道出发不久,第二队西夏军士也开始渡过土沟。
“保持阵列!”范从道大声命令道。
西夏军队中想起羌笛声,配着大食人手鼓的鼓点,西夏军完整了阵线,平直着向宋军行军。
“铳手不准还击!”范从道看着一个个中弹的西夏军士也十分心疼,但仍旧大声命令道。布列在长枪手两侧的西夏火铳手,沉默着迈动脚步。
“止!”
整个西夏军阵戛然而止。
“铳手瞄准宋军长枪手。”范从道刚下完令,便被一发铳弹把帽盔击碎,散落在地。好在无碍性命,只是震的耳鸣眼花。
他强自起身,命令道:“长枪手蹲下。”
旁边亲兵来扶他,被他一把拦住,大声吼道:“去告诉左、右率,只照着长枪手当面宋军来打。”
亲兵说了几句话,他全没有听清,整个耳朵里还是嗡嗡作响。随即不耐道:“快去传令。”
那亲兵走了没多久,西夏军铳手立刻放起铳来,此时两军相聚不过四五十步,铳弹颇多命中,只是宋军倒下的多是长枪手,而西夏军倒下的多是铳手。
两阵放铳时,第二队西夏军已经整队完毕,赶来支援范从道,第三队夏军则开始准备通过土沟。
范从道让两个亲兵将他抬起来,看清硝烟后宋军阵势后,便下令道:“长枪手起立,前进。”
本来居于阵中的长枪兵逐渐脱离阵线,向前行军。范从道又下令道:“铳手换短兵,跟随长枪手。”
范从道将地上的碎盔踢远,便执刀在手,越过最后一排长枪手,大声说道:“冲锋!”
宋军正因为阵前长枪手缺口而调整军阵,丘志明一听夏军呐喊,便暗叫不妙,急忙喊道:“铳手换短兵,换短兵!”
有的铳手正在瞄准,有的铳手正在上子药,还有的正在点火绳,闻言纷纷遵令,却也各有先后。正面铳手方换的短兵,便被夏军冲上来的长枪手一枪戳到,临死前才发现原先掩护在身前的长枪手已经倒地不起了。
宋军圆阵正面出现缺口,丘志明本想借着人数优势变为混战乃至围攻,未料第二队夏军并不尾随范从道部杀入宋军正面,而是于宋军右侧列阵,使铳手射击准备夹击范从道部的长枪手,三铳之后,又使夏军长枪手冲击宋军圆阵。丘志明已经勉力维持,丝毫不敢大意。
林茂与吞鹿柴山看得真切,对视一眼后,便各自按兵不动。前来传令的谢江泊亲兵见此喝问道:“帅令在此,何敢违抗?”
“谢帅明言杀敌重赏,今儿郎冒死交兵,身还未见分文,再强令出兵,只恐弹压不住。”林茂情真意切的说道,“到时反倒误了官军性命,普侃部三千余骑尚足气力,何不差其相救官军?”
“你这老狗,倒有胆色。”亲兵啐了一口,便就打马而还,很快便见两骑飞驰而出,一骑往普侃部而去,一骑仍旧往林茂二人处驰来。
吞鹿柴山正当壮年,眼力强劲,看清来人,便就连忙下马,再不敢托大。林茂也跟着恭谨起来。
来人正是陕西帅司护军都虞候冯松龄。若说谢江泊是官威压服这些河外羌,这冯松龄便是靠真本领,官威也好,侍卫官家也罢,反倒在其次。河外羌人对这种狠角色向来信服。
“你俩为何下马?”
“呃……”吞鹿柴山并不知如何回答。
“正是为了恭迎督军。”林茂还算沉得住气。
“恭迎我?”冯松龄踏前两步,扫了二人一眼,林茂与吞鹿柴山纷纷后撤一步。
“恭迎什么?”冯松龄盯着林茂逼问道。
“恭……恭迎……”
“恭迎个屁,速速上马,去冲击贼军左右。”
“可儿郎们……”吞鹿柴山打着胆子刚说了一句,便被林茂拉着退后一步。
仓啷一声,冯松龄拔出宝剑,堪堪被二人避过。
“躲什么?听说你们要赏,我特意来放赏的。”冯松龄黑着脸道。
“不要了,不要了。”林茂连忙说道。
“不要了,我也不要了。”吞鹿柴山连忙附和。
“那就去杀贼。”冯松龄盯着吞鹿柴山说道。
丘志明痛苦的看着袍泽兄弟一一倒下,信心逐渐被摧垮。西夏军士比他想象的厉害的多,军中演习也从未有过这般敌手,眼看着第三队西夏军已经放了两铳,也要准备冲击自己军阵了。若是三面被夹击,自己只好交代在这里——撤是不可能撤得掉的,最好能杀两个赚个够本。
“忠烈祠相见!”丘志明发出呐喊,抽刀填补正面的阵线,恰好一刀劈中一名西夏长枪手的左胸,迸射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忠烈祠相见!”宋军阵中此起彼伏的响起这句话。
隆隆蹄声渐渐传来,耳边刀枪相击,利刃入体的声音渐渐消去,丘志明发现夏军后退了。三队西夏军士结成了一个古怪的阵势,最外面只有薄薄的两层长枪手,大部分铳手在长枪手身后得到掩护,少部分铳手反倒留在阵外掩护长枪手,他们使用一种加长的火铳威胁那些准备射箭的羌骑,而羌骑也缺乏足够的战意,只是被远远惊吓一番,便放弃冲阵或者投射羽箭,徒然消耗马力。
丘志明顾不上这些,摸了一把脸,便吩咐剩余的袍泽抢救伤者,带走忠烈。随着宋禁军退出战场,林茂与吞鹿柴山也与普侃部骑手互相掩护撤退回大营。
范从道从军阵中越步而出,看着安然撤回的敌军,气闷的啐了一口。
谢江泊已经回到帅帐,其余人等都知道今天的战果极为勉强,便都不敢来凑趣,只有帅司参议官马晁被谢江泊留下。
“五百禁军,五百禁军啊。”谢江泊对今天的局面很不满意。
“贼军皆百战精锐,此亦得张忠元确实。谢帅不必苛责。三百精锐亦不能撼我军阵,此亦谢帅成功处。”
“复旦不必宽慰老夫。”谢江泊摇摇头,“今日若不是冯乔年逼羌骑往救,这一指挥禁军便要凶多吉少。”
“谢帅所言极是。”马晁闻言也不再粉饰。
“老夫颇有些后悔了。”谢江泊叹道。
“张忠元终是夷人。谢帅用之,于前途有大关碍。”
“前途?”谢江泊摇摇头道,“驱逐贼虏才是紧要。如今木已成舟,再也休提。还是亡羊补牢要紧。我见贼军旗号,仿佛夏日鏖战之南道兵。此贼子十分难缠。你不要轻敌,和诸参军重新画略来看。”
“是,下官遵命。”
“把人带上来。”普侃察说完,又给面前的寒酸男子倒了一杯甜酒。这是他父亲的珍藏,去岁由汉人商贩带来的礼物,说是比寻常的甘蔗酒还要甜美可口。
寒酸男子只是敬畏的看了普侃察一眼,并不敢就喝,而是眼巴巴的看着帐口。
不一会,查五和山禾,各带了几个羌人妇孺进帐,有老有小,那男子见了,乌鲁乌鲁的说着羌话,喊着妈妈、婶婶和儿女的名字,最终他抱着妻子哭了起来。
“把人带下去。”普侃察又说道,查五和山禾便执刀在手,将几个妇孺强行带走。那寒酸男子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跪在地上磕头——这却不是向普侃察求饶,而是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家人。
“来,这里坐。”普侃察强忍着不适,学着脑海里父亲的样子,将寒酸男子扶起来,让他坐好。
“来,孟鸠。喝了这杯酒,我们好好说话。”普侃察又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劝孟鸠喝酒。
孟鸠却很拘谨,担心惹恼了普侃察,只好接过酒杯,又挂念着家人,实在喝不下。
“快喝!”普侃察忍不住喝道。
“哎,噗……”孟鸠吃了吓,一饮之下,倒是呛了出来。
“孟鸠,只要你肯将贼人带到乌蒙山【1】里,便就许你一家团圆。”
“官军哪里肯听俄讲,还有莽安部几个人做向导。”孟鸠为难道。
“贼军并不识道路,还不是你来讲说。莽安部几个便由俄们兄弟来料理,不消你来多想。你只管讲,想不想一家团圆。”
“自然想,自然想的。”
“那便好。你何日将那贼人带到乌蒙山里,何日便能和家人团圆。不仅如此,我还许你做个小头目。这等美酒,以后过年便能喝的上了。”普侃察威逼利诱着说道。
“俄知晓了,知晓了。”孟鸠点点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再也不说什么。
普侃察满意的送走了孟鸠,便就让山禾、查五去调遣族人,准备袭杀莽安部的向导,并在乌蒙山里与远道而来的西夏人决一死战。
那日他将六部挑拨起来,便就以为可以隔岸观火,不料莽安素人极有手腕,竟是策反了妙山昂礼,趁着普侃部诸骑群龙无首,袭击了林溪部与吞鹿部,只是贪大求全,还想要赚开河州城,但被知州梁廷宾识破,一败涂地,倒教林茂与吞鹿柴山逃出生天。正在治丧的普侃察得到查五传来的消息,当机立断,将几个弟弟杀了一干二净,并起兵抄掠了莽安部与宝粟部妇孺财货,很得族人称许,算是坐稳了普侃部大首领的位置。莽安素人则带了残兵败将投效了党项人,这倒逼得普侃察做了朝廷忠藩,只得依着河州梁廷宾的命令派了三千余骑去军前效力。也算是造化弄人。
不料莽安素人竟说动党项人出兵来打他老巢,得了商人的消息,普侃察便就点起一万三千余骑在乌蒙山一带预做准备,总不合让贼人打到普州城去,那里城小垣卑,可挡不住党项人的炮火。
于山林间以十倍人马围攻党项人,还有三千骑留作中军,可进可退。这是普侃察能想到的最好局面,也是与几个族老商议后的唯一对策。
若是胜了,便是汉人朝廷也要敬服我。普侃察睡前美滋滋的想到。
【1】即祁连山南麓东端,今西宁互助北山公园周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