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许多独生子女爱吃肉不爱吃鱼，我女儿也是。女儿七八个月大的时候给她喂鱼肉，她居然会把比头发还细小的鱼刺顶出嘴唇，我吓了一跳，妻子说，厉害，厉害！不愧是东山人。女儿两三岁时曾经骄傲说，我爱吃鱼，是海里生的，爸爸也爱吃，妈妈也爱吃，全家都爱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儿鱼吃得少了，喜欢吃番茄鸡蛋炒肉丝，更喜欢吃麻辣烫炸鸡腿牛排汉堡，喝可乐汽水，和我在国外看到的饮食习惯一模一样。她还生活在中国饮食已经倾向西方，为此我没少管教，她表面应承，在外面一有机会就吃。现在她远走高飞读大学，我更是鞭长莫及了。

我正好和女儿相反，对鱼的偏爱矢志不渝。当年考上大学，外婆疼爱我，不喜欢我离家读书，就说，读什么书！识字抓不到螃蟹，三天没鱼吃看你不跑回家。我当然不会因为鱼而放弃读书，但是，只要食堂有鱼我就买着吃，不太新鲜我也买。在国外的日子里，我想方设法买鱼吃，按批发价整箱买来放在冻箱慢慢吃，上饭店也是先吃鱼后吃烤肉。妻子更绝，说她小时候喜欢跟在鱼车后面跑，闻鱼腥味。我每次回家，车过陈岱镇，清凉的海风吹来，鱼腥味渐渐浓重，我奔波的心啊才渐渐平静下来。

妻子操持家务，当然包括买鱼，她爱吃鱼，吃到鲜美的鱼肉总是拉着长音说，呜——呀——，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做东山人真幸福。可是她和我比起来，吃鱼没有我多，买鱼没有我精。她看我吃鱼，有时会说，有你这样吃鱼的吗！太惊险了，以后改属猫。为此我们肉吃得少，也为此我自告奋勇上市场买鱼，她负责买除了鱼之外的所有东西。

我买鱼的标准是既鲜且肥，大小不拘，讲究性价比。新村市场宽敞整齐，灯光明亮，卖鱼的多数是女人，买鱼的多数是主妇，叽叽喳喳，笑语喧天，一团祥和气氛，让我体会到和平时代的安宁。阿叔，来买呀！一个年龄比我小的女人招呼我，我笑着点点头。阿叔，来买呀！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人招呼我，我莫名其妙笑着致意。阿叔，来买呀！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女人这样称呼我，这才明白她们使用敬语。

市场上的鱼按捕捞形式分有灯光捕鱼、垂钓、放紧、扫绫、牵网、放笼等等，同样的鱼不同方式捕捞上来卖的价钱不一样。我买鱼时间长了，和她们彼此熟悉，一般不用问价钱，她们甚至还会多给一点，有的还会向你推荐买价廉物美的鱼。有时会小声对我说，那个是昨天的，鲜也是鲜的，你还是买这个更鲜。妻子开玩笑说，她们对你那么好，你是不是认了干姐姐干妹妹了。其实好是双方的，我从不动手挑鱼，也不讨价还价，她们说阿叔你是好顾客。有时亲戚朋友讨海回来送一些鱼给我，两三天不用上市场，她们就会问你几天没有来买了。这让我感到很温暖，她们多数人心存善念，本分经营，知足常乐，做生意是这样，居家过日子也是这样，老百姓的要求并不高。

市场还是一个熟人聊天交流感情沟通信息的地方。有一次我碰到一个多年未见面的同学，他惊奇看着我：“你也来买鱼？”

我点头称是，他请我抽烟，摇摇头说：“天地颠倒了，男人才上市场买鱼，以前哪里是这样，都是女人买鱼买菜，老同学，世道变啦！”

我惊讶他的观点，问他：“你不也是来买鱼的吗！”

他还是摇着头说：“是啊！所以才说天地颠倒。”

我知道以前他曾经叱咤江湖，常年居住北京上海，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据说他是北京某部长家的常客。他笑着对我说：“我差一点去美国，那时我拿签证易如反掌，我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你个子这么小，美国人那么高，一拳打过来你挡得住吗？我听了母亲的话就没去。要是去美国现在就不是这样子。”

我听了禁不住笑了，说：“你太好玩了。”我的意思是生活有多种选择，更有无数的理由。

他现在还住在二十年前的那套两房一厅，他在某单位谋个闲差，两千多块工资，费用高物价贵，还要培养孩子读书，他的妻子必须打工补贴家用，过日子还行，图发展不敢想。他站在我面前，精瘦干练，脸上刻满岁月洗礼的皱纹，飞扬的黑发生机勃勃。我们站在过道中间，人来人往，不断有人擦着身体走过去，没有人注意我们的交谈，他的调侃甚至有些八卦的语言让我感到生活的多姿多彩。他竖起两个指头说：

“最少差两百万，赚钱啊有时只要改变一个想法就行，那时钱多好挣，北京上海的房子多便宜，要是当时买一套房子现在不是值几百万吗！那时挣了钱就喝酒唱歌找女孩，说实在的买两套也不难，哪里会想到在这里买菜呢。挣钱就是这样，等你想挣的时候就挣不到了。”

我说：“很多人都是这样，有了钱不珍惜，等到想清楚了，钱也没了。你还好，还算潇洒走一回，有的人还没有这个福气。”我们又点上一支烟，达成这样的共识，不图发展只要健康平安过日子就行。

烟还剩下小半截，他狠狠吸了两口，浓重的烟雾熏着他的眼睛，他扔掉烟头，露出我很熟悉的笑容。他拍拍我的肩膀，换一个话题，小声向我传授经验，哪几个摊位鱼好价钱公道，哪几个摊位常常短斤缺两，我随着他的目光把整个鱼市场大体考察了一遍，居然和妻子的嘱咐如出一辙。

“去吧，去买好吃的鱼，有空到我家泡茶。”他和我告别，我感到特别开心有趣。

还有一次，在市场上，一个女熟人穿着半高跟鞋提臀扭胯向我走来，一手提着鱼袋子，一手优雅摆动，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怎么是你？老婆呢？”

我说明了原因，视线正好落在她头上，她的头发染成红褐色。

她把我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说：“会享受吗！专挑合口味的，买好一点，别省着钱。”

我把袋子提到上面，推荐说：“鳁鱼，肥得跟棍子一样，6块钱。”

“哎呀！我家那位挑食，才不吃呢！”她尖细的声音奶声奶气，她举起袋子，“你看，赤翅鱼，18块。他要是像你就好了。”

她家那位当官，所以不吃鳁鱼。我注意到她的时尚打扮，浅灰色韩版宽松羊毛连衣裙，黑色紧身裤，长筒皮靴。四十多岁的女人啦，用举止穿着留住青春，重现年轻。不唯独是她，许多中年女人都是这样。

他家那位我也熟悉，我询问他官当得如何，她摇摇头说：“他那种人正直死板，没用！”说实在的她丈夫当官在我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凭他的资历早就应当升迁，以他的为人却不是当官的料。我知道她为了丈夫的升迁，找门路托关系花了不少心思，而他坐享其成。我曾经开玩笑说他们应该颠倒过来，由她来当这个官。

我说：“很多人羡慕你们呢，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升官发财，光宗耀祖，这是中国人的传统。”

她说：“他呀，什么都讲原则，胆小怕事，奖金也不敢发，更别说帮人办事了，大家都有意见，他们单位的人都私下跟我说嫂子啊你劝劝他，唉！他那个死脑筋，谁劝都没用。”

我说：“现在官场不同流合污就是众叛亲离，说好听一点叫做洁身自好。想当官必须有本事，否则还是不要当。你想想升官怎么能发财呢？升官能够发财说明社会腐败，大家都削尖脑袋往官场钻营，说明当官好处很多。什么时候大家都不想当官，如果当官像雷锋做好事一样，那时社会就清明了。”

女人喜欢倾诉的天性直率得让我惊奇，她说：“他那个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他就是不懂，螃蟹要爬，还要靠那些脚呀！”

她担忧丈夫，愁苦的神情像乌云笼罩在光彩照人的脸上。她还要继续诉说，我建议改天再谈，她笑了笑走了。她确实不简单，自己一份工作，要持家，要照顾老的小的，还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周旋社会，攀援人际关系，为丈夫的仕途奔波。

那天，晚饭后我出去散步，经过市场门口，一个瘦小女人推着自行车从市场出来。我一看是我朋友的妻子，赶紧打招呼：“嫂子，这么晚还上市场呀！吃了吗？”

她停住脚步，笑着说：“还没呢！刚下班。”

她在水产冷冻厂打工，还穿着长筒塑胶雨靴，一身旧衣服散发着鱼腥味，干涩凌乱的头发，爬满皱纹的疲倦小脸，一付辛苦劳作的摸样。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想当年她多么娇小秀丽啊！那时我们羡慕朋友，跟他开玩笑说，小巧玲珑，你可以把她托在手掌上，出门放在旅行袋里。朋友一喝酒就夸老婆漂亮，我们笑话他大言不惭，他振振有词说，我认为老婆最漂亮，她不漂亮我会娶她吗！朋友是工薪阶层，七八年前买了三房一厅，至今还在还按揭，去年为了供女儿上大学，贷款三万。他老婆的工厂早年倒闭，还不到领养老金年龄，她为了多挣七八百块，起早摸黑，每月只能休息两天，即使这样，日子还是不宽裕。

我说：“你真辛苦呀！都累坏了。”

她笑着说：“还行，今天算早的，6点钟就下班，顺便到市场看看，散市的时候东西比较便宜。”她打开自行车篮子里的塑料袋，里面是几斤青蛤，她继续说，“他那些朋友不弃嫌，喝酒都叫他，他也不可能每次都到大排档回请，你看这青蛤是小一点，但是野生的，4斤才10块钱，大排档50块都买不到，再添几个小菜，在家里也喝得很欢喜。”

我说：“都是老朋友谁会这样计较呢！这样计较还做什么朋友，其实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有的人日子比较好过，多花费一点没关系的。”

她说：“没有人计较，是我自己过意不去，做人就是靠一点心意，自己怎么省都可以，人情世事不能省。”

我肃然起敬，她一天劳累，还没有吃晚饭，没有洗漱，却惦记着朋友的情意，这一点心意比起那些山珍海味珍贵多了。市场的铁门徐徐降下，街上灯火通明，人们三三两两散步闲逛，我说：“再坚持两三年，女儿毕业了，日子就好过了。”

她的脸上充满期待，说：“是啊！女儿毕业就不用负担了，那时我也有退休金，就轻松了。”她又感叹说，“咱们这一代人累啊！要买房建房，孩子读书又贵，前年他父亲得癌症去世又花了几万，花钱的事一件接一件，不过也克服过来了。”

我说：“你看新村这一大片新房子几乎都是咱们这一代人建的，上一代人没那个环境和政策，他们没有留给我们什么，我们却留给下一代许多东西。”

我想起自己多年来的奔波努力，看着眼前过往的人群，作为中国人，其实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很不容易，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我听见她对我说：“我回去了，你也过来喝一点酒呀！”

我赶紧答应：“好的，一定去。”

她捋了捋头发，整理好塑料袋，笑着对我摆摆手，熟练骑上自行车。在摩托车飞驰的车流中，她的自行车显得特别单薄而耀眼。

我仍然一如既往上市场买鱼，隆冬时节，鱼鲜量少价高，不过我都能买到新鲜可口的鱼。耳鱼多肥呀，用水酱油加一点盐清煮，是东山的传统口味，咬网鱼煎煮放葱，可以和上海的咸菜黄鱼汤媲美，巴掌大的电鱼椒盐干煎，是大排档的常备菜，还有很多很多。而且，不经意间碰到的朋友熟人常常给我一阵惊喜，或片言只语，或倾情相诉，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闪光的东西，都是普通人家，在谋生，同时在享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