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印象四章
秦绪开
有时候，生命避无可避不可遏止地需要一场凛冽的磨砥与瘦削，当生命抵达荒凉与寥阔，所有无谓的轻盈与丰腴，都将斫落。繁华万千、光耀璀璨的底里，生命的本色原本是一场荒凉与无可奈何的孤寂。天倾西北，天山昆仑与塔克拉玛干这片高耸尖锐与广漠，是天地间最初的那道裂隙，这道苍茫倔强地绵亘，是抵达生命与星空的最初也是最后的那一线真启吧。曩昔援疆，这片高迥夐深无可言喻地迫缩，灵魂无由地颤栗！山高地阔，西风清冷，望断天山雪莲，泪洒大漠胡杨，灵魂始渊处乃遥契应和，我身化沙，核聚萤缩，粒粒烟云掸落，携来好作，眼中泪、心上痣。是为记。
一 独山子大峡谷断想
昆仑龙脉的余韵，一个锋棱棱的顿挫，振鬣龙鳞，划破远古，一道苍茫以旁若无人的睥睨横亘于大地——这，就是独山子大峡谷！
远处，蓝晶晶的天幕下，昆仑山终日皑皑，千年无语，自铸成亘古与兀傲。你的目光困赧于往日廓大与辽阔的自划畛域，这种阔落落与冷凛凛，逼仄你的目光，连同你的身心——你的心跳震盲了呼吸，你的心想动，然而却不能——微尘，你是一粒微尘！高兀崔巍与广漠不可遏止地迫缩，你的意识化为一点萤光，自讶于能返视你困顿自为的那粒微尘，竟如此甘心同化于这座巍巍的高山——微尘竟能立成永恒与亘古吗？你终于能极目远眺，也听到了呼吸——奎屯河在谷底分合、交缠的叹息或者突兀的滔滔——可那究竟是昆仑山的呼吸吗？
山高月小，一片蓝莹莹的氤氲，那是昆仑山的眸眼吧！数峰清苦，刺破苍穹，然而月是更高了。有流风跌宕峡谷，淙淙铮铮，蓦然间莽荒与伟岸迫临，喧虺咆哮，有绝瀑悬湍自山顶奔突而下，崩天浩荡，切割冲铸……有雪花翛翛，眉睫滴冰，你以为会是一场铺天盖地、晶晶莹莹，然而却是昆仑手掌中的一痕霏霏……月光溶溶如流雪，有风自谷底攀缘而上，吹破烟岚，草疏离，却如碧毯铺展远去，白天如云朵的羊群不见，黄色的小花摇曳，薄荷的香气濛漫——那是这片大地的体香啊……一线阳光跳过峡谷——你觉得你是那棵胡杨，浑身流淌着阳光，金灿灿地在风中婆娑……
你的眸彩决然地被峡谷两岸的突兀、截然所切割、撕裂，你眼睛生疼，然而你却不想移开，因为你的心更疼——你看不到巉岩上矫健点跳的北山羊，也听不到云霄中苍鹰的鸣呖，你的手也不能碰落谷中缭缭绕绕的烟岚，九层谷阶跌叠磨砺，你胸中嶙嶙——你觉得你的心被尖锐刺破，你觉得你的心被独山子大峡谷穿裂！你竟然觉得你就是这道大地的伤痕——你的心空空荡荡……太阳大放光明，却不见你的影子，你竟不讶然？你觉得你的影子已廓盖大地还是流淌于这静静哓哓的奎屯河？
薄荷香气中，你轻轻转身，眸眼开阖，眉梢含笑……
二 塔克拉玛干印记
大地的愤怒、高亢，奔突熔铸成兀傲与冷眼旁观的高标，地心的热情凸塑成青藏高原。我的眸眼云淡风轻，沿着敦煌千佛湛然净漠的眼光，一路逶迤西来，俯瞰这世界的屋脊隆然，如一只紫晶色的凤鸟，振影西驰，天山是它的头翎啊，凤头微摆，有风飒然——亿万年的时光跌碎，弯散成凤背上的这凹广漠与荒凉！
昆仑与天山伸出粗嶙嶙的手掌，捧起这片破碎与伤心。昆仑薄暮昏冥，忧伤点滴成河——叶尔羌与和田河蜿蜒北去；月色泠泠，天山鳞爪苍然，泪瘦一线——阿克苏河草灰蛇线。纤细、交合与扭结，这塔克拉玛干模糊而又倔强的掌纹啊，藤蔓成一条粗大的黛蓝，斩沙蛇行，破开阳光，东去盎然。塔克拉玛干握不住这个秋天的奔放，地心拥挤了千年的热情喷天而起——伟岸的胡杨与柽柳肆意燃烧，烙红了这片宽大的手掌！塔里木河血脉贲张，汗血宝马劈空而至，蹄风惊沙，鼻息咻咻，鬃鬣刺天，仰鸣龙霆，万马杂踏晦日月，三十六国起风沙！万旌拥旄，大纛凌风，刀光剑影，厮杀震天……雪皑皑，天山昆仑冷眼交睫，捻灭这场风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的流沙河，没能淹没大唐高僧的身影；火焰山腾焰燎天，熔沙成水，而唐长老低眉合目，侧身而走……天竺遥远的梵呗声起，沿着莫高窟千佛的指影，大唐玄奘的足迹，走成一线神启。神启呢喃，勇敢的博斯腾大战贪婪饕餮的雨神，尕亚的忧伤抚摸着力竭而死的爱人，有星坠落成湖，这大漠的星罗棋布，竟是滴滴晶莹吗？而尕亚忧伤成湖——博斯腾自古浩淼，巴音布鲁克湖的黑天鹅交颈成心，却是尕亚伤心的叹息！孔雀河想流尽这苦涩的忧伤，却流成一片萋萋，漫天的沙枣花香，浸透了一握盈盈，和卓的小女儿啊，低眉轻嗅。香莹莹的一枝剪影，不意走进万里之外君王的梦茔！当香妃的艳骨归厝，连天的沙枣一夜开尽，满地簌簌的叹息，至今犹比沙轻……塔克拉玛干不胜忧伤，落寞无由地凹陷、凹陷成一轮忧郁，眸眼无泪，阅尽人间悲欢……
万绿朝宗，罗布泊泊闪成塔克拉玛干的瞳孔。苇茎青青，绿草茵茵，花儿萤莹露，归雁飞鸿照影，老鱼瘦蛟喋浪，万里平波，镜影天山……而亭台歌榭，高楼广厦，如雨后笋起——楼兰大道如砥，车马辐凑，摩肩接踵，万国盈盈鼎沸。一驼烟雨，江南的旖旎如缎，在高鼻深目的素臂上轻盈，罗马人一脸严肃，高妙绝伦的论证，却困纠于无可奈何的惊叹：遥远神秘的东方，薄如蝉翼如何裁剪高大的树木？一眼千年，盐甲坼裂，晶蓝与辉煌冰碎萤灭，罗布泊惊沙坐飞，孤蓬自振，而江南的剪刀，再也剪不出锦绸万里。俯仰上下，人世几回，三十六国风沙顿歇，楼兰踪影何在？千佛的目光风化成沙，太阳如巨大的忧伤，罗布泊干枯成一轮焦耳——这大地的耳朵，耳孔深深，是在谛听历史的叹息吗？
今夜无风，天山昆仑摊开手掌，塔克拉玛干沙枕寒流，冷月无声……
三 胡杨絮语
而我更喜欢她的另一个名字——胡桐泪！
踏着星空，从亿万年的时光中绵亘而来。满身的星辰绚烂，迎风而立成万千金黄的掌声，繁华喧嚣，热烈肆挞流淌，而千年光影的衬里，思念在轻轻叹息。万千掌声凋谢，满地的叹息簌簌，繁华瘦削成一线，倔强地立成千道年轮。思念沉淀成泪湖，苦涩磨砺凄风，泪骨成沙，洇漫成这片广袤的荒凉。千年时光剥蚀，思念不腐，辐铸成大漠的纹理，忧伤的沙丘，蜿蜒成巨大的脑回，思念的种子如梦，素绒绒的轻盈，沿着沙漠的脑回走来，逐水而居——三千年的轮回，衣袂裙香、暗影随风。
芦苇拔节的声音，惊醒了一个冬天的饱满，深入地髓的萦根，胎酝过多少次的梦啊，而地表梦眼惺忪，纤细的绿眉轻启，喧哗成碧绒绒的一片轻晕。宽阔的掌叶，在秋风中燃烧，思念临水盈漫，茁壮成伟岸，浓厚的金黄在塔里木河中流淌、奔突，而和田河却是飞天五彩的飘带，萦舞出塔克拉玛干最美的华章。
我的名字叫胡杨，我收束所有的阳光与思念，化作心中的泪湖，我站在时光的年轮上，眼泪化作沙漠，沙骨与阳光磊成兀傲的红白山，我的思念在山顶向天而望！我的思念化作白鸽，清泠泠的鸽哨划过蓝天；我的思念化作白衣素裙的楼兰姑娘，黯然的身影徘徊千年；我的思念化作风，追蹑着驼铃，走遍这大漠的每一道幽长又悠长的脑回……哈萨克人用神斧劈开阿尔泰山，引来清淙淙的雪水，而玛格萨——这神明的小女儿啊，却弄丢了维吾尔族人的金钥匙，塔里木盆地的宝藏从此深埋，而我的思念只能锁封成三千年一个又一个的轮回……眼泪洇透亿万年的时光，我握断这片大地，把思念的纹理嵌入，思念苦涩成霜，忧伤沉入地底，化作一段黑莹莹的永恒……恍惚中，阳光在春风中跳跃，芽心绽放——一片紫晶晶的木笔向天，饱蘸了又一个冬天的湿润与千年思念的浓稠，描画胎熟出一片轻绒绒的梦想——风为媒，我的种子逐水而居，我的思念在九月湿漉漉的河床上，奋力向深、向深……
我的名字叫胡杨，我宽大的掌叶，抹不净千年的思念与忧伤，滢滢怦怦，我的泪打湿了我暗藏心底的另一个名字——胡桐泪……
四 雪莲花语
天山为池，一茎盈盈，白雪为魂冰为魄，丰神俊爽，莲姿英挺，一瓣天香，向天而立－－雪莲无风自动，驰影天山！
捏碎阳光，棱化成雪，撒遍天山皑皑。雪浸天山，沦肌浃髓，冰蜡凝翠，雪莲抱心成烛。当夏季的风吹退天山的雪脚，水肥山瘦，绒绒纤纤的绵抱，宽叶广基，叶边尖嶙嶙的锯齿锋棱，切开阴阳，锯断风霜冰骨，积叠了五个春天的青翠，油溢沥光，迎风而展。露珠在宽大的叶脉上奔跑，又蹑手蹑脚地滚落多少日月星辰！团抱了五个春秋的梦，在夏日的热烈中抖绽！冰雪浸蜡，素染轻霜，青白泛晕，莲瓣团栾，捧心而聚。瓣心凹陷成舟，载满了多少星光璀璨，山顶的那片蔚蓝，盈缩光涵，天山的风云在素瓣上轻轻舒卷……紫棱青皮，广柱独矗，笼众草而冠立，嶷然天挺，柱心虚灵，纳日月之运行，吸雪涛之天风。而芯蕊却是一焰轻绒绒、紫晶晶，俏盈盈地在风中跳跃、燃烧！有风微皱，天山雪波轻漾，羽衣素裙，雪莲在月下轻徊……
投簪平妖，劈天山雪峰，立三石倚天以定天下的王母，自湎自醉于天池的凝滑晶莹与自返内视馨香氤氲的圣体，而老鹿独角挑起的仙履是否绣着雪莲朵朵？王母步步生莲，御风而去，身后霞光万道，奇香驰风。“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月明星稀，缟素晶华，雪莲旁的王母是否凝睇眄视，恍盼周穆王的车骑辚辚西来？狐裘不暖，雪花萦飞，王昭君弹断琵琶，秋水剪瞳印着雪莲，蹑香杳去；紫茎独摇，摇落一串驼铃，江南的烟雨与旖旎，被月光烙铸成雪莲的凸纹；长春真人踏月履风，乘鹤而来，献一朵硕大的晶素，成吉思汗华发苍颜……月斜天山，前尘往事，繁华万千，而今安在哉？铁瓦寺月冷琉华，栖霞观收息万道霞光，而雪莲凝成金炉中的那缕碧香，袅袅不散……
博格达峰矗立无语，天池镜平凝碧，纤明无尘。羊群散移成天池中的白云，鞭影抽不走凶恶的狼群，勇敢的塔依尓策马驱狼，要娶美丽的新娘吉尔洁罕。赞美新娘的冬不拉声未歇，黑沙滚滚，天山峭顶的恶魔掳走了俏丽的新娘。披荆斩棘，勇敢的塔依尔踏着红纱，挥刀斩断恶魔的臂膀，而恶魔的咒嘘，将塔依尔化成一团烈火，杳然而去。悲伤的吉尔洁罕血泪成河－－塔里木河逢秋流丹，红如碧血！而玛纳斯河两岸萋萋，伤心一碧！吉尔洁罕的晶心，化作天山雪莲，星罗棋散，天山峰顶，星落如雨……千万个轮回，五年冰藏，一生一花，一花一世，雪莲其生必双，距不盈丈，根长革韧，相握如指……山下阳光跳跃，九月的风湿润，河流蜿蜒曲折，又圈抱起串串情歌……
风起云灭，日月星隐，鸣沙沥光，一眼万年。君不见，天山顶，雪海边，犹有雪莲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