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辰翟
“什么?你让我和夏怡一起吃饭?”
辰翟停住自行车看向走在一旁的瑾彦,他本就因为昨天晚上替她换…已经够羞耻了。
瑾彦默默吸起烟。
“你该像个男人。”
辰翟盯着他,他感觉到他们的身份又一次进行了调换,瑾彦现在的样子完全没有学生本应拥有的稚气,他仿佛又变回了昨天冒着大雨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男人。
“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瑾彦露出亲切的笑容,继续攻击他的心理。
辰翟用小指敲敲太阳穴,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有时候你真的一点也不像我的学生。”
瑾彦今天请假,请假的时候没有往日阳光的笑容,除了嘴的活动,他在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面部的变化。
“家里有事。”
他吐出四个字,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回复。
他辰翟感觉到面前站着一面高墙,他依旧看不见墙的那一面究竟藏着什么。
“瑾彦,你的作业…”
辰翟打算缓和一下他带进来的紧张气氛。
“请给我请假,辰老师。”
辰翟感觉到自己刚才说的不合适,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让瑾彦露出严肃的一面,那这件事在他心里占的分量可能会是全部,瑾彦在盯着他,眼神仿佛在向他索求。
辰翟没有再作回应,他打开电脑提交了申请。
“去校门口等五分钟。”
瑾彦一声不响离开办公室,他没有向他道谢,但辰翟没法生他气,他相信面前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会告诉他的所有。他总是在笑,一直在笑,当他终于摘下面具后的面具,他看见的是一个悲伤的孩子。哪里有人能天天笑呢,是有一样快乐,它可以是无条件的存在,但...在瑾彦的脸上他看不到书中说的自然。
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孩子,包括他自己,当他接受那个孩子的时候,是他真正认识自己的时候。
瑾彦让他想起了曾经蹲在心中角落里那个不会哭的孩子。
除了日常的跟班讲课,今天稀松得让人觉得平常,会在课下的时间想一想让数学界头疼的猜想,尽管还是没有什么起色,但这也成了他闲暇时间的一种消遣活动,他也喜欢做独数,九宫格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的脑海不自觉地呈现出空缺处的可能性,当所有空格被模拟完成,也就是他动笔的时候,曾经只有过一次失误,但事后他总觉得那个数字并不是他写的,或许是陈老头随笔画上去的也不一定。在老师们的眼里,他一直是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老师,不论铁国板或是搭班老师都对他表现出较为友好的态度,他认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比起和所有人每天进行无聊的谈话,他更愿意多花一点时间了解学生们的心里,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写那些被外界评论为奇形怪状的诗。他曾经很自然地向老师们说出自己的理想,他们的表情都觉得他在开玩笑,难道理想就得慎重考虑吗,想去做还要什么复杂的理由吗,他只是觉得尽自己一点力量在这个聚集了几十亿人的世界里帮助更多像自己一样的人。不问结果,只是用心去做,用心去和他们交流,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生活得很好,但至少让他们得到爱,亦或者感受到爱的存在。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像垂下的阳光温柔亲切。说起来他一切幼稚的想法都是源于那个傻姑娘。
“不许再揉我的脸,”肉球一样的脸被他捧在掌心。“会揉坏的...唔...”
她一点反抗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在那里发出可爱的抗议。
“我生气了。”
这下可不能再玩了,每当洋芋那双别致的眉毛皱起来的时候,他不得不松开双手,拍拍她的脑袋。不然的话,小姑娘可又得一个月不和自己说话。
“没有听过,女生的脑袋不能摸吗。”
阴下来的圆脸扭到旁边,一边赌气,一边却又不忘和他说话。
“洋芋算女孩,小女孩。”
“真是的,你怎么这么讨厌,我才不是小女孩,我是大姑娘!”
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里,那个小男孩第一次笑出来,他能感觉到很多丰富的情感,喜怒哀乐,忧伤,怜悯,惋惜,快乐,欢乐,高兴。他感受了了所有词汇里蕴藏的最真挚的感情,感受到诗词歌曲中作者心里的倾诉。他想起那句:很多人想失恋也没有目标。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如今只是想一下就会感觉到失恋后的阴冷,谁会不喜欢美好呢?只是都在喜欢依赖的同时害怕失去。
天空在夜晚降临之际落下雨点,辰翟在微弱的灯火下走进车棚,当他试图借助灯火打开锁时,一个身影遮住那点微弱的灯光。
“我希望,那天对你小小的帮助可以换取你的帮助。”
辰翟站起来看着眼前的瑾彦,他换上了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支玫瑰。他的嘴里抽着烟,眼神始终在向下看,很自卑,像只没了家的小花狗。
事情已经清晰,他明白是他为瑾彦做些事情的时候了,上次的那通电话不仅帮他挽回了做老师的颜面,而且自从上次和校长通过电话,他在工作上突然变得顺风顺水。瑾彦实际帮了他两个忙。
“跟我来红田街。”
红田街,和陈老头往日的光景依稀在眼前闪动,只是个喝醉酒就胡言乱语的糟老头,下起棋来却招招逼人。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那日回到巷子口的回忆总会隔一段时间上门来打扰他一次。自始之后,一个问题不时的会在心里逗留,为什么陈老头会收留他呢。
路上瑾彦一直在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平时没有看出他有这么大的烟瘾。每次抽完一根,他都会细心地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他一贯对抽烟的人没好感,但瑾彦可爱的行为让他成为第一个例外。
他在看瑾彦的时候,瑾彦瞥了一眼他。
“琪琪不让。”
瑾彦不像个学生,从哪里看都不像,他像个破旧的尸囊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囊袋里积满浑浊不堪的液体,看样子囊袋破掉了,不止破个洞漏气那么简单,半身以上像被凭空削去一般,尽管囊袋里的水很污浊,但还是能依稀看到水底蜷成一团的小男孩。
尸囊并不是个美丽的词汇,不是那种让人心动,而是积攒着厚重阴郁加上一点死亡的味道。可用尸囊对瑾彦形容——他只剩下两个驱动他前进的双腿,平时扬起的头,像块死榆木挂在胸膛上。
“今晚我想让你帮我照顾一个女人。”
但他的声音做到了完美的掩饰。
面对瑾彦的要求,他有疑问。
瑾彦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在前面挪动脚步。
雨越下越大,短短三分钟像着了魔似的开始下起倾盆大雨,他没有躲避的意思,瑾彦同样在淋雨,他明白这个时候该做什么。
大雨很快把他们两个人淋成落汤鸡,但瑾彦依旧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辰翟沉住气,跟在他身后。
他透过湿透了的长发隐约看见远处街口的红字牌:红田街。
他仿佛看到那个醉酒老头站在街口等他回家。
雨幕里,他望见红田长街中央矗立着一个男人,等他们靠近,男人像凭空消失,他听见街道另一头警车声响起,随后在雨雾里渐渐消去。
男人待过的地方躺着一个女人。
瑾彦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辰翟明白,他走上去抱起女人。
“她叫苏夏怡。”
和杨雨不同,她很轻,轻得像一根羽毛。她的脸颊!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奔涌着往日的画面:她和她拥有同一张脸。
“他的男人和红妈一样,”瑾彦抬起头让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看着警声响过的那一边街头。
“你是故意的。”
他看着怀里的苏夏怡,沉声吐出五个字。
瑾彦没作回答。
他咬住牙,努力让心里凝聚的情绪消散。总不可能在这么大的雨天里丢下她转身走掉,实际他真的很想这么做,瑾彦的行为无疑是在拿起长矛狠狠地扎进那块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
“带路”
瑾彦走在前面,他努力抬起头不去看她的脸,但脑海里往日的画面疯狂翻涌,他看着瑾彦的后背,如果他能腾出手,他一定会冲他挥拳。这个想法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有些恨瑾彦。
“喜欢你!”
熟悉的歌曲,熟悉的声音唱出熟悉的歌词,辰翟回过头,瑾彦不知何时停在红字牌的下方。
“那双眼动人,笑容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瑾彦盯着车来车往的马路唱出下一句,他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不清楚为什么瑾彦要这样做。稍稍把情绪放在一边,他也不会去猜瑾彦到底在想什么,就和他藏起的东西一样,根本没有切入口,就让人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神秘,强大,才华洋溢。
他们各起抱一人走在雨里。辰翟注意到过往的出租车,张开嘴。
“我没带钱。”
他还是想张嘴。
“你觉得她们出来的时候会带钱吗?”
他放弃坐车的念头:楚萌连袖标都没摘,苏夏怡只穿了件连衣裙。夏怡湿透的衣服下映衬出黑色蕾丝内衣,他抬起头。
楚萌家的门还是开的,他不习惯眼前的光景,地板,沙发上都是女人的内衣。
“苏夏怡的房间在那边,帮她换衣服。”
“瑾彦?”
他对瑾彦无理的要求感觉到第二次的疑惑,他不喜欢被莫名其妙地牵着鼻子走,这让他很不舒服。
“你认识她?”
他发问。
“难道你想让她感冒?”
瑾彦没有回答他,他看着躺在他怀里全身湿透了的苏夏怡。
“这是第二件事。”
瑾彦留下一句话,寂静还有他,抱着楚萌走进卧室。
为了能顺利解决麻烦,辰翟没有开灯,当把她的连衣裙褪去时,辰翟停下来,他开始犹豫,他开始思考道德方面的问题。
黑暗里一阵干咳,他伸手去摸苏夏怡的额头,他才意识到自己太幼稚。
褪去全部衣服,她的身上全是水。就在他回头去找能够擦身体的东西时,瑾彦已经把一条毛巾,一杯热水和药放在了桌子上。
他始终不看夏怡的身体一眼,并不是他不感兴趣,偶尔的时间他也会注意女性身上值得品味的地方。眼下的情景容不得他做任何闲事,一是暂时没有处理的情绪,二,她需要照顾。
他不喜欢被情绪或者其他的雄性因素所控制,失去身体的控制会让他感觉到不安。
在为苏夏怡盖好被子后,他来到楚萌房间的门口,瑾彦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他突然觉得瑾彦在这一刻比他成熟得多,无需多说什么,她们只是需要照顾的两个人,并没有别的意思。那一刻,看到她们拥有共同的面容,没有被解决的情绪像一只黑暗的手紧紧把他攥在拳心,要想完全不被情绪左右,实在太难。
自从他穿着西装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像个男人一样沉默寡言,他在旁边就像个幼稚的小孩子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发脾气。作为瑾彦的老师,他感到羞愧。
不过,瑾彦根本不像他的学生。
他一件一件捡起地上的内衣,扔掉桌子上的垃圾,把沙发整理好,静静坐在沙发上,瑾彦也坐下来,自从他进屋后就没有抽烟。
“陈唐,”
辰翟看着关掉的电视机屏幕。
“他也走了,和红妈一样,再也不会回来。”
瑾彦对他没有保留,辰翟明白,此刻他把自己当作一个男人。
“一个没有名分的棋圣,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一个丢了儿子的父亲,一个没了你的老头。他什么也没有。”
辰翟双手合十,盯着地板。
“这是他的信。”
瑾彦把信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推到他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信。
“他笑着走的。”
瑾彦没有抽烟。
“你已经帮我两次,”瑾彦又点起一支烟。
他没有回答,沉默和旁边这个男人的点起的烟一样弥漫在空气中。
他得认真想一想,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事情不能做,有些事选择做了,就要承担相应的结果,而有些事却要再一次揭开结好痂层,有些事情牵动的不止是一个人。
“阿尔忒弥斯之眼。”
身旁的男人用最平淡的语气吐出七个字。
(十一)菜头
郁合就在眼前。
昨晚把瑾琪送回家,他一个人回到墓园,静静坐在那里。
郁合习惯地捋过耳畔的头发。
他看着相框里面她的笑脸,她一直在对所有人笑。
郁合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
他希望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对他说的,而不是瑾彦。
郁合从来不和其他女生一起说笑。
他不怪瑾彦。
郁合仿佛永远都是一个人。
“为什么不留给我一些东西。”
他抚摸石棺边缘。明天过后他永远不会再碰到这石棺。
李郁合突然注意到他的视线,他别过脑袋,却又在偷瞄郁合那边,她的视线已经重新回到桌子上,她好像在笑。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李郁合眼前浮现的是红妈的影子,他乐意叫她红妈,因为他喜欢她在大家面前的笑容,喜欢她微胖的脸颊带着笑容的样子。虽然总是因为闯祸偷懒被她惩罚,不过最后,她都会把他搂进她温暖的怀里,厨房里永远都留有那顿被瑾彦抢走的晚饭。
“真烦人!”
武洛双手叉腰,把生气的脸贴到他的面前。
“你在的时候,彦彦都不和我吃饭!”
他看向一边,瑾彦在一旁哈哈大笑。
“彦彦不许笑!”
她皱起眉毛,因为生气憋红了脸。
“好了洛洛,我今天带你一起去。”
“不行!不能带菜头!”
“我们不等你喽。”
他和瑾彦已经走远,留下武洛一个人在原地生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气冲冲地往另一边走去。瑾彦笑了笑。
三分钟后,她追上来,胸前的皮卡丘脸蛋被她的胸肆意蹂躏。
“看什么看!”
他觉得武洛很有趣。
“既然你要跟上来,为嘛还要折回去。”
“你闭嘴。”
武洛走在瑾彦右边,故意把脑袋转向一边。
他用疑惑的眼神向瑾彦询问,瑾彦看看武洛,对他笑着耸耸肩膀。
他们走进餐馆,找到一个靠窗的四人沙发座,瑾彦在靠近过道的地方刚坐下,武洛狠狠把他推向里面的座位。
“你的小气球能把我撞散架…”
“什么嘛,明明大气球。”
瑾彦和他交换一个眼神,同时笑出来。
武洛看着他们,满脸问号,当他们笑了半天的时候,武洛突然憋红了脸,像小兔子一样咬向瑾彦。
“疼…”
“这是真的,不信…”
“不信就试试?”
他嘴一滑,不小心接下去。
瑾彦又笑出来,爽朗的笑声回荡餐厅里。
他看见武洛瞪着他。
“服务员,一杯水。”
武洛死死盯着他大喊。
他感觉不对劲,当她拿到水的时候,她已经泼上来。
“你…”
瑾彦还在笑,笑得都快岔了气。
“好了,好了,不闹了,”瑾彦擦擦笑出来的眼泪,下一秒他收起微笑,“武洛,今天我们是来谈菜头和李郁合的事情。”
武洛轻轻嗯了一声,下一刻,她端坐在桌前,和瑾彦相当同步。
他擦干净头发流下来的水。
“和红妈不一样,我对她是不一样的感觉,一种…”
“照顾吗?”
武洛接道。
瑾彦一只手拦下她。
武洛低下头吐吐舌头。
“武洛说的没错,照顾的心情,在那一天我和辰翟说完话后,我去警局自首了,我知道很蠢,第二天出来的时候,瑾彦站在门口当着警察的面揍我一顿,我明白在辰市红田街人不该自首。走出来的时候,我好像得到了救…救”
某些词汇会在他的脑海里游荡,有时候就是得需要人帮他抓住那个词。
“救赎。”瑾彦接道。
“对,你和辰翟一样。果然,我当时心情很明…”
“明朗,不用非得说那个词嘛。”
武洛接道,瑾彦看她一眼,她没有撒娇,而是特别乖地低下脑袋对他道歉。
“对不起...”
他继续下去。
“她让我变得软弱,我开始像小偷一样每天偷偷摸摸跟着她。好像应该这样做。听到别人说她的坏话,我才会变回暴躁,我丢掉了其他街的生意,去警局自首,我想把自己洗干净,我想陪在她身旁…”
他陷入了很少有的沉思。那个词像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出那个词。
“那就等你们当中一个先一人离开的时候再说吧。”
瑾彦露出会意的笑容。
武洛看向瑾彦,瑾彦点点头。
“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做到了。”
他走到李郁合面前,深吸一口气,带上少有的郑重其事对她说:
“明晚能不能请你吃饭?”
李郁合合上书,闭上眼睛,然后歪着脑袋看向他。
“好啊。”
“哈?”
他瞬间丢掉刚才的庄重,站在原地像个猴子挠耳搔头。李郁合的话让他相当意外。
李郁合闭上眼睛叹口气。
“快走开,我要看书。”
“哦…”
他像个傻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回座位。一路上聚集了大片怪异的眼光。
“杀人犯怎么了?是不是表白被拒绝了?”
“嗯…八成是,看他像个傻子一样,伤得不轻。”
“嘘!你们不想活啦,让他听见就糟了。”
他没空理他们,他正在想,他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好像认识了很长时间,就像…电视上的老头子请老伴出去吃饭。
“我在瞎想些什么?”
他为自己的想象感到羞耻和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