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我要洗个头。”心刃怯怯地说。
“前两天不是刚洗的头，怎么又要洗头！”姨母咄咄逼人。
“我头发已经油了。”心刃面无表情。今天12号，上一次洗头是8号，心刃是油性发质。
“一天到晚就知道洗头，我半个月之前洗的头现在还不是清清爽爽的！”姨母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那是因为你已经不新陈代谢了，你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心刃的心里住着一条毒蛇，对姨母的滔天恨意滋养着这条毒蛇。
姨母独身，收入丰厚，但是永远穿亲戚不要的衣服，买超市特价的商品，从来不去外面的饭馆吃饭。姨母是大学毕业生，在同龄人中很是出类拔萃甚至可以说一枝独秀，那个年代大学生多吃香啊，但是她就能把日子过得像住贫民窟一样。直到住到一起，心刃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一个人。
心刃着手准备洗头，往水壶里灌满水，“洗头用的了这么多水吗！”心刃往水缸里倒了一半的水。她们住在城市小区的单元楼里，但是家里有水缸。心刃把水壶放到燃气灶上，水很快就热了。洗完头去拿毛巾，挂毛巾的横杆一碰就掉。“之前用的好好的，怎么你一用就坏！”擦干了头发坐下来看电视，心刃调到X台看综艺，姨母一把抢过遥控器调到Y台看她最喜欢的案件调查，“综艺有什么好看的，我从来不看，一群人跟神经病似的！”每次看案件调查姨母都要记笔记，昨天的案件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转头问心刃，心刃也不记起来，“我现在岁数大了记性不行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记性不晓得有多好，你看看你，才几岁昨天看的东西今天就不知道了！”
回到房间心刃使劲用笔尖戳纸，一直戳一直戳，最后笔尖戳到手心里也感觉不到痛。姨母推门进来，“不看书干什么呢！”心刃委婉地提过敲门的事，“我的家我敲什么门！人不大倒是会瞎讲究！”第二天早上姨母把折叠自行车搬下楼，心刃骑车去上学。校园里的女孩子一个个都明媚得像盛开的花，心刃羡慕她们马尾辫上漂亮的发饰，羡慕她们藏在校服里漂亮的衣裳。心刃超级爱美，但是谁也不知道。姨母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自然是不允许心刃打扮的。念初中的时候，学校没有规定必须要穿校服，但是心刃的裤子只有两条，自己没有攒够钱买新的，裤脚短了也只能穿那两条，有一回穿了黑底上面全是红花的袜子，土得掉渣但是根本藏不住。有两个女孩子故意踩了心刃的鞋，互相吃吃地笑。心刃的记性太好，细枝末节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神经大条的白羊座，却极度敏感，所以小小的伤害都能在她心里盘旋多年。
放学回来17岁的心刃把自行车扛上5楼，小区里有停车场，但是姨母不愿意交那几块钱的停车费。“姨母，学校要补交二十块钱的教材费。”心刃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上回不是交过钱了么，怎么又要，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败家子！”姨母喋喋不休了有半个钟头，心刃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姨母把两张十块钱甩到她手上。晚上洗脚的时候，心刃不小心把水缸的盖子碰掉了，“你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就你这么粗心习能学好就怪了！我说女孩子上了高中就赶不上男生了吧，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你有什么用！”只要有一次失误，姨母就能把以往的一切都抹杀，从头到脚把心刃否定一遍。晚上李阿姨来串门，拉过心刃的手轻声细语“心刃啊，我今天看见你了，你走路怎么低着头啊？”因为自卑啊，心刃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心刃报名了辩论赛，是她们组的一辩，心里高兴，晚上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就跟姨母说了。姨母说那练习一下吧。对着姨母心刃始终进入不了状态，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笑意怎么也控制不住。姨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就你这样还参加辩论赛呢！我看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心刃忍着泪，一声不吭地看着姨母，姨母不高，只有一五几，有一侧肩膀极度驼背，但是五官很美丽，此刻面目狰狞地骂着心刃，心刃只觉得畸形。自行车坏了，第二天姨母把心刃送到公交车站，来了好几辆公交车都是两块的，姨母态度强硬“不坐不坐！我就不信还等不到一块的了！”正是三伏天气，太阳炙烤着心刃的脸，心刃极不耐热，早已是汗流浃背。最后总算是等来了一块钱的公交车，自然迟到了，黑红着脸走进教室，免不了老师的一通训斥。
日子一天天地过得极慢，学校广播里说负面情绪长期积压在心里有损身体健康，心刃绝望地想那么现在就让她死掉好了。高考成绩终于出来，并不如意。心刃躲进被子里大哭了一场，然后以快刀斩乱麻的姿态填完了志愿。和她同分的同班同学选择了复读，心刃只想赶快逃离。大学校园很大，为了上课节省时间许多同学都买了自行车，心刃对自行车深恶痛绝，从前上学的路上有两个大坡，先下坡后上坡，心刃的自行车太破，每次都筋疲力尽。同班的男孩子风一样地从身边疾驰而过，女孩子坐在妈妈的电瓶车后座上拿着古诗词小本子背诵。
心刃一直有鼻炎，每天一包手帕纸堪堪够用。但是姨母每个礼拜给心刃一包面巾纸，不准多拿。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再怎么吸鼻子鼻涕也控制不住，情急之下用手指头抹了，同桌的男孩子说“要我帮你借面巾纸吗？”心刃说“不用。”生理期的时候姨母嫌心刃卫生棉用得多浪费钱，嘱咐心刃“你们现在真是条件好了不懂节约！以后量少的时候就用卫生纸知道吗！”高中模拟考试的前一天心刃的眼睛突然红肿，姨母不许去医院“你怎么这么娇气！要是以前在战场上你肯定是汉奸！”肿着眼睛要多丑有多丑，心刃一点儿都不想出门见人。最后当然还是骑车去学校了，进教室的时候心刃一直低着头，考到一半鼻炎犯了，面巾纸不够用，那时候连举手问监考老师借纸的勇气都没有，一塌糊涂。
回忆如流水，止都止不住，大学第一学期放假回来的午后，姨母坐在窗前看书，背对着心刃，心刃跑去厨房拿了菜刀，站在门外，直直地盯着姨母的背，好像要盯出个窟窿来。最后跑去厨房默默地放下，姨母听见响动又是一顿数落“放假回来也不知道多看点书，人家小刘阿姨家的儿子天天在家用功读书，高考肯定考名校！”晚上吃饭姨母又说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好，心刃终于爆发“关我什么事！”姨母从不高声说话，她徐徐地说“你急个什么！就你这性格出去怎么和老师同学相处啊！”姨母从没有打过心刃，也不大声叫骂，但就是有让人急的跳脚的本事，心刃从来没有急得跳脚，面上永远是沉默。吃完饭去洗澡，莲蓬头是坏的，姨母用毛巾搭在莲蓬头上让水流聚集。东西坏了从来不修，姨母最擅长的事是将就。心刃个子高，把毛巾碰掉了，洗完澡一时疏忽忘记把毛巾挂上去，又是一通数落“洗澡的时候怎么不把水盆放到脚边，你看盆里才接了多少水，等会儿我拿什么洗衣服。洗个澡又没洗头怎么洗那么长时间……”
迫不及待地回到大学，心刃从不给姨母打电话。后来姨母说每月打个电话报平安，心刃照做。姨母每次都在电话里叮嘱要好好学习，晚上去上晚自习。心刃嗯两声挂断电话，躺在床上对室友说“下午的课我不去上了”。大学里遇到的朋友都极照顾心刃，心刃渐渐长成了活泼开朗的样子，爱哭爱笑，看一部动画片都能哭得稀里哗啦，好像再也不是从前硬气的心刃。想要在空旷的海边大声喊叫的心刃，想要从五楼的窗口跳下去的心刃，说被人强奸也比当一辈子老处女好的心刃都被岁月掩埋住了，她绝口不提家里的事，朋友们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都以为她一路成长得幸福美满。
姨母也变了，心刃放假回来一睡睡到中午姨母把饭做好放到桌上不多说一句话；浴室里的莲蓬头也换了新的；和心刃唠家常的时候心刃爱搭不理姨母便知趣地不再说话。从前姨母擅长阴阳怪气，现在心刃擅长冷暴力。
姨母从不敢一个人出门，去干什么事都拉着小刘阿姨一起，和小贩讨价还价的时候被小贩凶都不敢还嘴，从前心刃鄙夷她只会窝里横，现在心刃长大了，突然有一天就冒出了她活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也有苦衷吧的想法。
但是在说外婆生她的时候接生婆分不清头和脚，明明是头出来了接生婆以为是脚拼命往里推，心刃大惊“那外婆得多疼啊！”姨母脸上还一派天真无知的神情的时候；在说外公去码头接她，那时候通讯不发达，连去了一个礼拜在寒冷的冬季一等一下午的时候，脸上一脸不以为然的时候，心刃突然就不想理解她了，这么大岁数还不通人情活该活成这样。
心刃翅膀硬了，姨母老了。
时间消磨了心刃年少时动辄暴躁的锐气，也消磨了姨母高高在上的盛气，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