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这个江南小村草木开始微微变色,不再是湿漉漉的绿色了,清清的水也透出凉意来,农家也稍稍悠闲起来了。
早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村外的公路边,一辆车停下了,丢下了一个人又驶向远方。
那是个中等个的中年男人,上身笔挺的蓝色立领外套,裤子也是蓝色的,戴着墨镜和黑色礼帽,一看就是个外来客,村子里有人看着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向村子慢慢走来。
他站在村外张望着,徘徊着。终于走了进去,端详着每一张看着他的脸。
“这位,是不是祁斌哥哥呀?”他站在一位拿着烟卷的老人面前,把墨镜和礼帽都摘了下来,他的头发也有了银丝。
祁斌伸头仔细看着男人的脸,一字眉,眼睛略微凹陷,长脸,他迟疑着问:“是天海呀?真是天海呀?这眼睛眉毛跟当初林县长一个样啊。”
男人点点头。
祁斌丢了烟头,又仔细看看天海:“这么多年了,这是去哪里了呀?一点信都不知道。走走,去我家坐坐吧。”
天海没有动:“我妈还在吗?还有湘湘,哦,她家里人还住这里吗?”
祁斌的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马上又爬满了脸:“到家慢慢说去吧。”
仅仅一会儿,当年副县长家的公子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村子,许多相识的人去探望。
大家看着他不停咋舌:果然是个大家出来的,现在也有六十多岁了吧,像个小伙子一样。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湘湘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在遥远的城里了。湘湘和大姑当年一起悄悄走了,好像躲在哪里亲戚家,后来就不知道了。
人们嘴里的大姑就是天海的妈妈。
天海在村里缓缓走着,以前的老房子已经荡然无存了。祁斌带着他,指给天海看:“这里原来湘湘家的大院子,当年里面还有戏台呢,她家的大门,那个台阶好几层,那么高,嗨,你知道比我更清楚呢。”
天海痴痴看着,当初在这个院子里,湘湘的奶奶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做大寿。
天海的妈妈是湘湘爷爷的表侄女,带着仅十三岁的天海来拜寿。
湘湘一个精灵的小姑娘,眼睛像宝石一样一下子就吸引了他。谁知湘湘一看他也喜欢,前前后后跟着,缠着天海玩,湘湘的奶奶看着天海也清秀就跟天海妈妈说:“大侄女,你看他们俩在一起还真相配呢。”
妈妈问天海可喜欢湘湘妹妹,天海高兴地点了头,妈妈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人小鬼大,好好念书你爸才会同意。”说着就口头定了。
祁斌看着天海若有所思的样子,轻声说:“你找她的哥哥去问问,说不定知道在哪里,还有你妈妈的亲戚家。”
天海点点头。
眼前的一切已经没有了一丝过去的气息了,天海提出自己出去走走。
村外,那几口池塘还是旧时模样,小溪已经变样了,不再弯弯曲曲,变得又直又宽像马路一样。那条沿着山脚的小河依旧还是那样的波涛,已经不见打鱼的小船了。
村里以前的小石板路也不在了,他喜欢雨后的石板路泛着光泽,他的小湘湘妹妹穿着一身学生衣裙,扎着辫子,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一路撒着她的笑声。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几年的快乐时光,伴着石板路上的身影和笑声,陪伴了天海四十年了,四十年,在心里在脑海里,天天是这个地方和那个人。
唉,天海心里叹口气,你在哪里呢?你还记得你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吗?
2.
天海离开了村子,辗转寻访亲戚,打听妈妈和湘湘的下落。
湘湘的哥哥在长江边的一座城里,见了天海,差点拂袖而去:“我妹妹,我爸爸掌上的明珠被你毁了!毁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天海看着那双冒火的眼睛:“对不起,大哥,我,湘湘怎么样呀?”
“谁是你大哥,你是我们家敌人!”
天海喃喃地说:“当时身不由己,我回来只想看看湘湘怎么样了。”
湘湘的哥哥咬牙切齿地说:“你自己去看!”
天海看着湘湘哥哥的脸色,一时搞不清状况,感觉事情不好,脸色也变白了,怔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大哥的鼻子还喷着气:“当年居然让你跑掉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天海垂着头:“前些年,好不容易碰见人带了信叫湘湘不要等我。没有办法,这些年在外飘零一直没有机会回来,今年刚刚开放了,我就回来了,只想看看她。”
“不要说了,你自己去看,你一辈子都补偿不了的!”
天海的心陷入了黑暗之中,难道湘湘她……
天海拿了地址,找到了小山村。就几户人家,斑驳的白墙黛青的瓦,散落在山脚下,倒也幽静清爽。
湘湘和妈妈都还在,他突然鼻子一酸,仰着头停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第一户人家门口,有个年轻小媳妇在搓衣服,肯定不是。
人家之家不相连,他挨个看过去,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
他在最后一户门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看着一位白发的婆婆坐在凳子上,她怀里一位女子坐在矮凳上,白发婆婆给那女子梳着头发,慢慢结成辫子。
“我的好湘湘。”她嘴里念叨着。
“天海回来啦?”那女子轻轻吐出了一句。
天海身子一震,两步就跨进门去,痴痴看着她们。那婆婆抬起头,手停住了,那女子也抬起了头,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透着茫然。
“湘湘!妈!”天海扑通跪在了妈妈的膝前,湘湘伸出了手,紧紧抱着婆婆的腿。
“天海?!我的天海我的儿呀!”婆婆颤抖着想起身,被湘湘抱住了。
“湘湘,湘湘,你看,这是天海呀!”婆婆捧起了湘湘的脸。湘湘的脸清瘦,对着天海,还是茫然。
“湘湘,是我呀!天海哥哥。”
天海的妈妈伸手拉起了天海:“天海,没有想到还能看见你!让我看看!”
母子俩久久对视着,彼此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湘湘看着婆婆,又看看天海,偏偏头,眼睛一亮说:“天海回来啦!”
天海和妈妈都转头看着她,欣喜地连声说:“是呀是呀,真的回来了,你认出来啦?”
湘湘的脸上又是一片宁静。妈妈摇摇头:“她有时候糊涂,有时候会清醒点。”
天海看着她的脸和眼睛,伸手去拉她的手,她却一笑,躲开了,宛如年少时。
那天晚上,天海和妈妈抵足坐在床上,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湘湘在旁边看着他们,脸上似乎有了光泽,天海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看着她沉入了梦乡。
湘湘把岁月忘了,天海想着,也许这样也好,忘记了幸福,也忘记了苦难。
3.
那年,天海大学毕业后,形式已经变了,湘湘的哥哥们已经成了先进分子,拒绝了天海的婚事,扬言天海是敌人敢上门就是自投罗网。
天海赶回老家,住在附近好友家,托人捎了一本书到湘湘家,说是朋友以前借的书,现在归还。
湘湘的哥哥把书抖了几次,翻了几次,没有什么才放手。
那书里面有天海用铅笔在目录做的记号和画线的句子: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隔日一个孩子送来了同一本书,天海好好谢了小孩,回房把书打开,仔细翻阅,顿时喜上眉梢,有一句词上画着细细的几道痕: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夜里天海在外面转着,一会儿沉思着一会儿仰望灿烂银河,不禁长叹一口气:金风玉露可惜只是一相逢!
一个影子快速地飞奔过来了,一把抱住了天海。天海仔细一看,是穿着男人粗布衣裳的湘湘!
两个人赶紧走进了房屋的阴影里。
“天海哥,你得想个办法带我逃走,不然就没有希望了,哥哥在张罗做媒了,我不要什么同志。”
“嗯,我想想,我找爸爸要个车。”
“哥哥说你爸爸快下……”湘湘难过地住了嘴。
“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吗?”天海看着湘湘,湘湘点点头:“我不管那么多。”
几天后的晚上,天海的妈妈坐着车过来了,让司机把车停在村外。妈妈一个人出现在他俩的面前,说接他们一起走,天海的爸爸也准备走了,要去宝岛,湘湘顿时心惊肉跳。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湘湘本能地站到了他们的前面,推着他们往后面去:“快!”
天海拉着湘湘一起,几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跑出去,朝村外跑去。
后面有了拖沓的脚步声,眼看车子近了,听着脚步声也近了,还有湘湘大哥的声音:“站住!站住!”
湘湘心一横,转身就和哥哥扑了个满怀,那边天海愣了一下,天海的妈妈把他推进了车了,叫:“快走!”自己拦在了车后。
天海走了,湘湘和哥哥一起跑了几步,都停下了,哥哥扇了她一下:“他是敌人!知道吗?”
天海和父亲一起连夜撤退了,以为相见是迟早的事,谁知迟迟看不到希望,正好碰见有人有关系写信转寄,就写了几个字。
他们中间隔着比银河更渺茫的时间长河。
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那几句词。辗转买了一本繁体字的,他含着泪拿着笔把当初画的地方重新画了一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可惜只是一相逢,竟成了谶语。
湘湘的哥哥投入了时代大潮里,大姑就带着湘湘偷偷离开了。
天海在宝岛飘零,虽有父亲,而父亲也顾念老家,天天念着“江南好”。情深处,相顾无言。后来父亲郁郁而终。
那封信收到了,湘湘沉默不语,后来就慢慢忘事儿,糊涂了,以为还在江南,还在等天海回来,天天问“天海回来啦?”
“我们家对不起她。”
天海在家住下了,像邻居家的汉子一样,早晨去池塘担水,陪着妈妈去菜园掐菜,他下厨做饭做菜。
湘湘像个孩子,始终跟着天海的妈妈,妈妈看着天海,她也看着天海。眼睛黑黑的,有光:“天海回来啦?”“嗯,回来了,回来陪你。”
每天他们都对着她的黑眼睛重复这样的话。
天海弄来了纸笔,开始在纸上画画,画她和他记忆里的江南。这些,他在那边画了很多,那画上的她还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湘湘,你看,这是你的家,记得吗?这是你,这是我,我们一起在读书。”
湘湘看着画,又看着天海的妈妈。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还记得吗?”天海看着她,湘湘眨了下眼睛。
“湘湘,这是我俩在河边看乌篷船。”天海每天都给湘湘描绘只属于他俩的江南。
“天海回来啦?”湘湘又问。
天海说:“嗯,回来了,回来了陪你。”
“大姑,天海回来了!”湘湘似乎有点惊讶。天海和妈妈一起看向她,她看着天海,天海嘴里还在念着词,等着她绽放花一样的笑。
湘湘的脸还是纯真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