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渡口,在长江下游接近入海口、颜市白茫塘入江口附近,江南充沛的雨水借助白茫塘渲泄入了长江,又随江水入海,流浪向不知名的远方。
前两日听几位年长的老船工提到“摇船”这个词,是的,摇船而不是划船,这是江南特定的说法。一支橹,看似简单,制作出来都不易,要操作好它,更需要不少技巧和经验,所以摇船也是种“工”,不过眼下很少再听闻这个词,老人的闲聊一下子把我的记忆拉到了少年时代。
记忆中的童年是河塘相接、人家尽枕河的,那会儿不要说汽车、摩托,连自行车也是可供炫耀的法器。在江南水网纵横之地,交通并不发达,船就当仁不让地成了主要的运输工具,不单是运输货物,也方便人们的日常出行。
离家两里地有一个渡口,是白茫塘边的一个小村集市,当然现在早已没了踪影,当时是连接颜市东望公社(现并入碧溪镇)和大仓鹿河公社(现并入璜泾镇)的重要交通枢纽,从这个渡口摆渡来往两镇之间可以节省很多的时间和路程。记忆里一直是一条渡船两个艄公,一橹一篙来来回回在那个水面上。其实白茫塘并不算太宽,江南烟雨时水汽弥漫,河上白茫茫一片,才有这个称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条多大的河流,只有两岸的居民相望、大声招呼时才能体会到一个县和另一个县真的很近。
记忆里,白茫塘边有大片的芦苇,芦花飞舞,就是年少的我也能感觉出它的美来,那也许就是如今讲的自然的艺术吧?!
说是艄公,其实年纪并不大,他们是对夫妻,男的名字太平常,叫张三,老婆却有个奇怪的名字,伊朵,一点也不像是本邑的姓氏。
深秋的风压低了芦头,又缓缓松开了它的手,那一众芦苇便簇拥着高低起伏。
伊朵往黑魅魅的灶膛里塞进一把稻草,柴有点潮,火苗一时冒不起来,手边又没有扇风的工具,便伏下身,往灶底下使劲吹气。
张三在河岸边大声吆喝起来,伊朵,来客啦!解开缆绳的当口,张三望向河岸边的三间茅草房,房顶上正升起袅袅灶烟,微微倾斜着标明摸不着的风向。张三心想,偏西风,过河要费点劲了。
伊朵大声答应着,匆忙往灶肚里塞了些树柴,往裤子上抹了两下手,又使劲拍了几下,高一脚低一脚地往河岸跑。
这两县交界,要没了这条渡船,你要到对岸去却是难事。艄公做久了,来来往往的客人混得相熟,有时候也有小插曲,因为只有两个船工,总有碰上吃个饭或者解个手什么的,大多时候伊朵会扔下手中的那些永远做不完的琐碎,匆匆赶到工作岗位。可总有渡客着急过江的,实在赶不上了,少个船工怎么办?没有关系,渡客里面总有青壮年的汉子,会主动给船公师傅搭把手,或者摇橹或者撑篙,到了对岸,必然又有要到对面去的客人会相帮撑船摇橹。那会儿的男子仿佛都是船上的好把式。记忆中父亲或叔伯们带我乘过好多次那个渡船,他们也相帮过多次,时光真快,现在,那些会撑篙摇船的一辈早已老去,年轻一代,估计已说不清楚橹的模样了。
我记忆里的艄公一直没换过,张三总把头发剃得很短,手臂上套着花布套袖(用废旧的布做成圆筒状,以免衣袖弄脏用的),伊朵呢?总是扎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穿着蓝色白条的“杜布”(音,江南老式手工织布机制作出来的棉布)上衣,衣袖撸得老高,话沒出口,笑靥早挂在脸上。
船是木质的,看上去黑乎乎的,却有着隐隐光滑的余光。那时的我总喜欢趴在船栏杆边看那橹划开水面,点破倒影里蓝天白云的样子,听那船橹在臼里摇动起来吱吱呀呀的声音,那声音清澈空灵到我心的根底。那会儿的天也是真的蓝,空气中多的是泥土的芬芳、青草的香气、四季花开里说不明白的甜。
后来白茫塘上造了座八星闸,人们可以从闸上过河,摆渡也就成了鸡肋,我也远赴苏城读书,然后在城里工作安家,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
后来河上有了兴港大桥、沿江公路桥、沿江高速桥……后来颜市在东望江边建起了国家级的沿江工业园区,无数大企业入驻,后来又变成了颜市滨江区。东望公社改成东望乡,改变为东望镇,又并入碧溪镇,成了东望居委。
渡口的张三和伊朵呢?听说转行开了家饭店,店名就叫渡口,凭着许多年前结的好人缘,生意越做越红火。
我的老家早已拆迁,土地反覆,沒了原来的样子,又加上我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如今估计自己也找不到我故宅的位置了。
包括那片缓缓起伏的芦苇,那浆声水影里的蓝天,张三的套袖伊朵的浅笑,和父辈们爽朗的话语,都成了无法触摸到的回忆。
倒是渡口饭店之名,愈来愈响亮,虽然它在远离颜市城区几十公里外的偏僻之地,慕名而去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着,成了颜市一张非常出彩的名片。
只是,按年份算,张三和伊朵早就退休了吧?和着白茫塘的烟雨,隐约在我不肯褪色的年少辰光里。
(隐篱先生作于2015年3月,女夭彦页扩写于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