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尾.9.

他们晚点了。

下一班直飞的航班要等十个小时。

“中间转机还是等下一趟?”樊振东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询问完一个高他半个头的工作人员,坐回到看行李的林高远身边。

“转机更累吧。”林高远说,“十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要不要去找个酒店待一会儿?”林高远见改签完扶着腰走过来的樊振东,心头发胀。

樊振东摆手:“刚从酒店出来还不到俩小时。”

“你累了?”捶腰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林高远摇头:“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几乎没有挣扎,他依从花季室友的意愿选择了人流最密集的KFC。

眼尖的樊振东一个箭步冲到厅里仅剩的一张沙发椅上,回头对人笑出一排小米牙,仰起尖尖下巴,乌黑的瞳孔被盖住一半,遥看身后的人,邀功请赏的神气。

林高远隔着人群竖了下大拇指。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椅上,略有些拥挤,腿和手臂挨在一起。

“你困了就睡。”樊振东斜眼瞟着哈欠连天的林高远。

林高远努力睁着眼,和铺天盖地的困意作最后的斗争。

几秒钟后,带着帽子的脑袋瓜垂到一边。

樊振东伸过手去,拨弄他卡在帽边下的头发。

小孩输了球后一直不开心,七情上面,笑容都不露。

一天吧,他已经一天没看见林高远笑了。哦不对,昨天笑过一次,说恭喜你小胖,四比零啊四比零,可真牛逼了你。

林高远细长的手指冻得发红,关节处和嘴唇一样干燥起皮。

这位被认为像个姑娘的林同学,放在男队里基本也是最糙的了,唯一的护肤品就是一管护手霜,两年了都没用完,冬天也坚决不涂擦脸油和润唇膏。

“瞅你那嘴唇裂的,涂点唇膏能咋的?”别人问他。

“麻烦。”林高远乐得省事。

他用力撕扯着自己身上的标签,比如妹妹,比如大锤,比如领先被翻盘的魔咒。

樊振东没注意,微凉的手顺着发尾滑到领口处,碰到了一小块温热的皮肤。

触觉极度敏锐的林高远被入侵的温度唤醒。

樊振东尴尬地抽回手,干咳了两声。

林高远拿过背包,掏出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哪里可以打水?”

樊振东从衣袖里深处一根手指:那儿。

“你手太凉了。”林高远灌了一瓶热水回来,塞到他手里。

樊振东一时无措。

他几乎禁受不住这份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个谢谢吗?太轻飘。友好地笑一下?太肉麻。扔回去说不冷不需要?简直混蛋。

还没思考出结果,林高远又歪坐着睡着了,与方才一样的姿势,只不过这一回,脑袋靠向了他的方向。

樊振东把肩膀凑过去,稳稳接住沉甸甸的脑袋。

纤软的发丝服帖地落在棉服上,像羽毛搔着心脏。

樊振东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找个麻袋把林高远套起来,或者找个更大的麻袋把他俩都套起来,隔开人群和尘烟,洞悉外面发生的一切却不必有所回应,谁都找不到他们,谁都不会主动记起他们。

周围都是陌生的异国人,没有同胞,没有粗暴的好奇和小心的试探,没有镜头和碎语。

他拉低羽绒服帽子遮住脸,飞快在身边人的额角印下一个吻,几乎是轻蹭过去,分秒都不敢停留。


“胖儿你要不要眯一会儿?”刚睡醒的小孩有些愧疚,“怎么不叫醒我,肩膀不嫌疼啊。”

一觉睡了四个小时,还是靠在别人的肩膀上。

要不是亲身所为,林高远是不相信的。毕竟他睡眠不怎么好,尤其是最近,比如昨晚,就没怎么睡。

安稳如归乡的四个小时,梦魇离散,醉酒般酣甜。

他看向没作声的樊振东。

疲惫苍白,黑眼圈占了半张脸,面部表情很是寡淡,薄薄的嘴唇间是平直没有弧度的线。

“不好意思,睡太久了。”他说。

樊振东不屑:“你趴我床上睡一天的时候也没说不好意思。”

“我说了。”林高远争辩,“我还帮你洗了床单。”

“那是你自愿的,我可没让你洗。”樊振东别过头,背着人悄悄上扬嘴角。

林高远夺过他手里的矿泉水瓶,拧开灌了两大口——早已经凉透了。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樊振东的手。

还好,不算太凉。

樊振东是很怕冷的。这个听来不可置信的事实一度在队里传为笑料。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林高远尝试用不多的生理常识思考过,按说脂肪厚的人御寒能力应该更强,可他的室友无疑是个美丽的意外。

怕冷也怕热,夏天被子最薄冬天被子最厚,内部温差极大。

冬天散热好,夏天保温好。樊振东自我评价道。

林高远瘦归瘦,却属于不怎么怕冷那一挂的,体温天然比别人低一些,出汗相对少,唯一的缺点就是体表干燥,开裂的下唇终年血色迷离。

樊振东屋里暖气不好,窗小又晒不到太阳,一到冬天就格外阴冷。所以他除了睡觉,很多时候都在林高远床上窝着。林同学床品换得勤,碰上好天气就晒晒被子,整张床散发着白日阳光的味道,好闻得紧。

“你怎么不去那儿?”有那么几次,被惹急的兔子指着对面梁胖子的床。

“挤啊。”樊振东嫌弃道,“还臭。”

林小兔哈哈大笑,小脸皱出一圈包子褶。

梁甜甜低着头笑,也不戳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肥对大锤不同寻常的占有欲,尽管前者已经做得足够隐晦聪明,可至少以后者在这方面的天然驽钝,是暂时意识不到的。

俩人的相处有种天然的腻歪,不诉诸亲密的肢体接触,却是微妙的,不容侵扰的,全然封闭的空间,不愿纳入无关人员的完整磁场。

当然,大锤对大肥的关照也非比寻常,那种“上一秒他还笑着跟你说话下一秒就突然当你不存在”的奇妙体验,全队只有大肥没有经历过,一次也没有。

林小瘦哪怕出离愤怒的失智时刻,也从未对樊小胖冷眼抑或漠然。他的目光总被那张白得发亮的圆脸吸引,不敢不理会,怎能不理会这个人呢,他曾经的同门,不那么亲密的人,陪他练球帮他技改的人,跑两步就喘却在他低落时默默陪跑半个钟头的人。

他的世界不大却很深,心门终年紧锁,从不渴望迎来送往,却唯独对一个人有所期待,不,他习惯了不期待任何人,只是不设防备。

“睡一会儿吧?”林高远睁大眼睛,淡淡的眉毛撇成一个凌乱的八字。

好好好,睡睡睡,烦不烦啊。樊振东装模作样地翻了个白眼,把脸缩进衣服里偷笑。笑着笑着便也睡着了。

确定旁边的人入睡之后,林高远强迫自己回忆那场球。追回两个赛点后,他本以为可以拿下的。拿下后就可以跟他的花季室友打一场,在阔别三个月之后好好打一场,毕竟他渴望与他站在球台两端,从来都是。没错,我一想到要跟他打就像打了鸡血,无法遏制的好斗和无法解释的认真,我对他有欲,包括赢。

可他还是软了,关键分最不该软的时候,手抖得握不紧拍。

林高远紧紧皱眉,纵是回忆也惊出了冷汗。本能的,生理上的排斥,心跳莫名加速。

可刘恒告诉他必须想,每一个让你痛苦的细节都要想。你可以因为趋利避害的天性晾它一会儿,但一定不能躲起来,躲起来就是怕了,怕了就会一直输,一直输就会一直怕。

林高远发现自己对刘恒有了依赖。刘恒像是他从未有过的兄长,偶尔散发出不属于三十多岁的鲜活;又像是一直以来严重匮乏的那部分父亲,温和而非凌厉的眼睛,随时可以在疲倦时停泊;那眼睛里凝定的光总劈开时空落在他身上,如师如友,如兄如父。

那是早在多少年前了,他毛都没长齐的十多岁,初进世青赛决赛的不可一世,幼稚矜傲。彼时的刘恒刚入教职不久,运动员时期一层薄薄的肌肉尚未消褪,瘦瘦高高的,须发乌黑,笑容磊落,全然一少年。

他们是怎么彼此相识的来着。

竟然忘了。

思绪脱缰的林高远下意识往右手边看了看。樊振东的脸在机舱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安静,不沾染任何俗气儿的安静。

面若冠玉,脸似银盘。

贾宝玉也就长这样吧。林高远突然冒出奇怪的念头。

对了,他其实是有块玉的。刚认识樊振东那天,他戴着一个黑色的编织项圈,当中坠着一块极小的玉佩,压在锁骨靠上的位置,雅淡的湖墨色。

樊振东好像没有就那块玉发表意见,只是盯着看了挺久,久到林高远怕他问出一句,不知妹妹的玉是打哪里来的?我怎么没有这宝贝的?

那时候的小胖还不算胖,五官还没长开,额角和脸侧有几颗青春痘,肤色也不如现在白,整个人看着没什么精神,貌不惊人的卖相。

他们是在一次训练时认识的。六年前他还在二队的时候,和省市队交流集训,浑身是劲儿的小胖子打了个大循环第一。那是林高远第一次败在樊振东球拍下,他16岁,樊振东14岁,刚好是谁都不服谁的年纪。

俩人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

林高远陷入思索。他记性不算太好,有时偏是重要的事,反而记不真切。什么记得清楚?布袋戏的口白,少年漫画和玄幻小说的中二对白——净是些没用的。

也难怪挺多人看不上他。

没有大将之风。

“想啥呢,愁眉苦脸的。”樊振东不知何时醒了,声音低沙沙的飘,钻进小室友的半边耳朵。

林高远一个激灵,看不出是条件反射还是配合演出。

“你还记得…”他欲言又止,似乎觉得问题不太妥当。

“嗯?”樊振东侧着脑袋凑近。大型机械的轰鸣盖过了分贝不高的人声。

“没什么。”林高远赶苍蝇似的晃了晃手。

“我还记得什么?”樊振东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他听见了。

“你还记得咱俩说的第一句话是啥吗?”林高远犹豫着问出了口。

樊振东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很快陷入认真的思索之中。

“哈哈哈哈哈…”突然想起什么的樊振东一通狂笑。

“是集训…”他笑得眯起眼来,“你先跟我说的话,跑步的时候。”

“你当时肯定嫌弃我跑得慢。”

“我因为死要面子还骗了你…”


林高远听着听着,忽然记起了一切。那段记忆从沟沉旧事中浮了出来,拂去一层细薄的泥,日久弥新。

极罕见的情况是,从不跟陌生人说话的16岁林小瘦,主动跟14岁的樊小胖打了招呼。

对大多数男孩儿,体能训练最残酷的环节莫过于室外跑圈,对林高远则完全不是。自从有记忆开始,不管身在哪个组织,他的耐力跑就没掉出过前二,唯一一次第二还是因为重感冒严重削弱了实力。

16岁少年像仲春抽芽的树苗,身板薄而有力,细长的斜挑的眼睛在阳光下清澈得发蓝,双腿长得不可思议,平直的跟腱凸连着尚未成熟的肌肉。

“哎,加油啊。”开始套圈的林高远经过喘得像头牛的小胖子,为了不在沉默中破坏尚未建立的塑料友谊,出于礼貌客套了一句。

樊振东听到有人说话,惊讶的同时隐隐窃喜:竟然有人比我还慢呢。接着便见一高瘦的身影闪电般一闪而过,一股微凉的气流扑到脸上,青竹和甘梅混杂的味道。

少年侧头看他,礼貌试探的神色,鼻梁细挺,舒润的眉眼水色旖旎的。

还真有人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亮啊。樊振东想。

“我叫林高远。”少年说。

“樊振东。”奔跑中的樊小胖尽量简洁,说多了费劲。

都不是自来熟的性子,空气很快陷入安静。

为了照顾小孩的情绪,林高远放慢步伐陪跑了小半圈,汗都不流了。

“那个…你跑头里吧。”樊振东比方才喘得更厉害,断断续续地赶人走。太伤自尊了,他只想一个人默默吊车尾,不想要观众。

“没事儿,我正好缓一会儿。”林高远笑。

“……”早熟的樊振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给眼前傻笑的少年打下一个不高的印象分,理由:情商堪忧。

他喜欢情商高的人,相处起来不累,话不需说太满彼此都懂,随便抛个无聊的梗也能接住,毕竟交朋友,图的就是开心。

直到身后传来第二个套圈者的脚步声,林高远才不好意思地示意,他得加速了。

樊振东绷着嘴用力点头。你可快点走吧少年。

跑完集合列队,樊振东累得目光涣散口水横流,只顾叉着腰给自己顺气儿。

“樊振东。”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呲牙咧嘴地抬起头,方才被打了低分的瘦高少年,正关切地盯着他看:“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他就是累的。

樊振东摆手:“昨晚上没睡好。”

说完想咬舌自尽。这借口实在拙劣得可怕。

“啊?是生病啦?”林高远不但没听出拙劣还信以为真,认真且一本正经。

樊振东一口老血闷在喉间:这少年除了情商,智商也感人。

“嗯,有点低烧来着。”樊振东顺着台阶下来,负罪感被唬弄人的快意冲淡。

16岁的林高远,冷暖尚不能自知,却牢牢记了一整天,那个吊车尾的小胖子是带病训练的。

次日晨练前,樊振东正迷迷糊糊地做着拉伸,他闭目养了会儿神,再睁眼时,面前站着显然是偷溜到省队这边来的林高远,神情匆忙,气息不稳。

他有些惊讶,一时忘了少年的名字。

“樊振东,你发烧好点没?”林高远开门见山。

“啊…”樊振东差点忘了昨天随口扯的谎,“吃了药了,已经没事儿了。”

“嘿嘿,那就好。”林高远傻笑,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笑起来这么傻的啊。樊振东莫名愉悦。

“那我走了啊。”林高远摆手,“得去对练了。”

“哎——”樊振东喊住光速跑开的小少年,“你叫啥来着?”


“你都不记得我叫啥。”记起所有细节的林高远还是笑嘻嘻的,似乎浑然不在意,眼里有一湾积陈着旧事的河。

这么多年都不曾有别的眼睛,依旧是弯弯的月亮。

樊振东不敢与它对望。


那时的林高远没能像樊振东设想的那样,在奔跑的中途回头高喊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折返回他身边,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像在完成某件称得上是庄重的事情:“你好,樊振东,我叫林高远。”

差不多是,此生最认真的一次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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