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那一年很稀松平常的一天,天际边滚来了团团乌云,一瞬间倾盆大雨,像是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斜下来。村南临河而立的三座土坯房,饱经岁月摧残,终究坍圮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

或许是命运使然,才让孙火堂逃过那一劫,而其它两个屋子的人,在几年前就搬走了。

没有人在意过这样一个简易的修自行车的地方,即使眼前,人们推着自行车频繁过往,他们的车坏了,也会到集市另一头有着合规中矩门面的戴师傅那里修,瞧都不会瞧他的摊位一眼。

那天,孙火堂一如既往到集市出摊,昨晚收音机里报着有雨,就顺带捎了把伞。路过稻场的时候,看到远处阴云迷蒙中,一座孤坟上长出了浓郁的野草,这才想起过两天就是清明节。孙火堂计划,在清明节这天,他会给老伴立块碑。

预定好石碑,并且交代好要刻的字,大雨就瓢泼下来了,他在檐下躲了十几分钟,见并没有要停的趋势,兀自打起伞往家里跑。看到房屋坍塌的那刻,孙火堂跪倒在雨里,任由风雨侵蚀他每一寸孱弱的肌肤,脸上不停有液体顺着皱纹的沟壑间流下来,掺杂几滴浑浊的泪水。

那是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掉眼泪。

不知道怎么,相比于之前所遭遇的种种,那一年的烫伤,那一年割稻子被镰刀划到,那一年换瓦从房梁上摔下来,以及那一年,失去外孙时内心的揪痛,再凌厉的摧残都无一例外咬着牙挺过来了。

那几天的雨仿佛格外漫长,格外的摧枯拉朽,腐蚀着人间一切被浸染的事物。然而这当口,残砖断瓦前的杏树,却不合时宜的开花了。

孙火堂两儿一女,女儿自出嫁后,迫于生活压力,精神出现了异常,已经好些年没回过娘家。两个儿子常年在外,逢年过节也难得回来一次,只留媳妇儿在家照顾孩子上学。由此,关于孙火堂落脚的事,就落在两个儿媳妇身上了。

尽管孙火堂有些惧怕,但也无可奈何,他来到二儿子家时,八岁的小孙子喊了声爷爷,坐在一旁择菜的母亲头都没抬,翻了个白眼,对儿子斥道,“再不写作业去,我可要扇你人了。”

孙火堂淋了雨,身子有些发寒,好在土坯房前角比较扎实,还可以避雨,他在满地颓垣败壁中,找到了衣柜所在,捞了件西装套在身上。他如平常漫不经心窜门那样,在院子找了个角落坐下,一声不吭。看到堂前灯管上的燕子窝里,五只雏燕早已睁了眼,把脑袋耷拉在窝沿等着喂食。不久,似乎感应到有燕归来,它们开始扑腾着小翅膀,铆劲儿张嘴,吃到食物后,仍不满足,继续贪得无厌地混杂其中。

“有什么事就说,我待会儿还要送孩子上学。”默然许久后,二儿媳妇起身去洗菜,依旧是看都没看旁侧的老人一眼,说话的语气里满是憎恶。

孙火堂听出了字里行间影射的驱逐意味,便起了身,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歉责地说,“就过来看看,没什么事。”说着,伴随着几声剧烈咳嗽,消失在了院门右边的拐角处,背影孤落而颤颤巍巍,滋生出一丝摇摇欲坠的悲凉感。

可想而知,去大儿子家,也会是同样的下场,所以孙火堂从二儿子家出来后,直接来到了老伴的坟前。小雨淅淅沥沥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凉凉的。孙火堂的脑海中,一帧一帧尽享天伦子孙绕膝的过往,如同一架老式留声机上的一张旧歌片,尘埃沾惹,伤痕满布,似在漫阅无尽无止的岁月沧桑,他甚至开始痛恨世事快速发展的今天,所有简单的快乐,都被欲壑难填的心蚕食殆尽。

而现在的他,除了子女能依靠,压根儿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二儿子得知此事,不耐烦之余,打电话跟媳妇商量,说反正活不了几年,把厨房旁边的仓库腾出来让他住。媳妇一听此言,当即就发了火,骂他就喜欢管这些鸡巴事,老大都不做声,就他爱瞎逞能。

孙火堂耳朵虽不灵光,但这几句话,犹如一簇利刃万箭齐发,刺得他内心无比酸痛。最后经过电话两头几次软磨硬泡,才决定让他住进去,但要确保里头的东西有地儿放。不足二十平米的黑屋子里,唯独头顶两片透明瓦透进来一点光,整个空间阴暗潮湿,甚至还能听到老鼠咬架发出的窸窣响动,但在孙火堂心里,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一开始搬过来,他视之寸土寸金,尽管简陋破败,也都会认真拾掇每一个角落。二儿媳妇有时会就用电用水发一些牢骚,也都习以为常了,最后干脆给他单独安装了水电表,按月收取相应费用。

孙火堂的日子,可以说,在波澜起伏中,也算觅得了暂时的安适如常。

邻居一位守寡二十多年的老太太,年近七十,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整天衣衫不整,言语糊涂,行动盲目,还不时像个顽童一样搞些破坏。她再也不能为儿女们干活了,只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拖累与麻烦,五个儿女开始还勉强轮流照应,后来就渐渐懒怠了。女儿借故久不探望,唯一的儿子则认为姐妹们把个老废物全推给自己而吃了大亏,对老人更是恶言厉语,淡茶薄饭,夏天一卷草席,冬日一床破被。

孙火堂没有出摊的那几天,总会在洗菜的码头边看到她,骨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在风中晃动着,佝偻着腰,紧咬着那干裂的嘴唇。夕阳将老太太的背影无限拉长,像是一棵落光了叶片的红枫树干,孤寂而凄凉。

孙火堂说:“晚霞固然很美,但终究日薄西山。”

老太太回过头看他一眼,脸上现出诡异地笑,没有说话。

远处是连绵不绝的秧苗,在轻风的吹拂下,微微泛着波浪,上方一阵又一阵赶着归巢的雁群,沐浴在还未褪尽的余晖里。眨眼间太阳完全没入了地平线,村里炊烟四起,盏盏灯火在暮霭中次第亮了起来。

往后的日子,孙火堂总会抽时间过去看看老太太。老来的时光,活得太久只会是一种煎熬,在这样光阴似箭老态龙钟的岁月长河里,仅仅有个人能说说话,也是对气数将近的人生一种告慰。

孙火堂晚饭的时候,喜欢喝点小酒,屋内是刚刚烧饭产生的大量油烟,墙壁经由长时间的烟熏火燎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腻,朦胧灯光下,整个屋子被映照得如同溶洞一般,再也不似先前那样规整有序。

老丁头来找他打麻将是在半个月后,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春水盈塘,莺歌燕啭。这几天的生意也好了不少,所以每天坚持出摊,后脚刚进屋,老丁头就来了。老丁头六十多岁的年纪,仍精神矍铄,前段时间被子女接到城里享清福,玩了大半个月。他是知识分子,一个月的退休金有上千块,自然也都归儿子所属。

老丁头逡巡了一圈孙火堂住处,叹了口气,“时代变了,唯独老年人的清苦生活没变,真是讽刺。”其中还在庆幸自己当年读了书。

“好些时没打,人也老了,动作慢不要见怪。”

“打着玩,混时间。”

“我去叫个人。”

孙火堂把门虚掩上,避开二儿媳妇异样地眼光出了院子,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四五只燕子在一棵树上排成一列,另两只燕子在引导他们扑闪翅膀,跃跃欲飞。他这才想到,是儿子家堂前燕子窝里的几只雏燕长大了,在练习飞翔。

他来到老太太家门口,敲了好几次门,没人应,轻轻一推,伴随着沉闷的吱呀声,门开了,首先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冲击着孙火堂的鼻端,他本能地掩了下鼻。然后,眼前的一幕,几乎把他吓昏过去。

老太太盖着被子,一双枯槁的手露在外面,有了腐烂的痕迹,脑袋耷拉在床头,脸上爬满了蚂蚁和苍蝇,看样子,死了好几天了。

之后,孙火堂和老丁头把老太太的尸身清洗了下,通知她的几个子女回来奔丧。他们租了附近最好的灵棚,请县剧团在老人灵前唱戏。那天晚上,听着不伦不类刺耳的音乐声,孙火堂倍觉心酸。他仿佛意识到生命的卑贱和不确定性,尽管子孙满堂,但没人管没人问,想着自己死去时,是否也如这般,尸体都烂透了,才被人发现要赶紧处理掉,此生寥寥,如一缕轻烟。

也就在那时,孙火堂在满心恐惧之后,做下了一个决定。

此去好几年,孙火堂靠着修自行车存了一些钱。无数个日日夜夜下来,对剩下时日的渴盼,早就化成了一堆死灰,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在阳光下回味单调平铺的一生,一个人听着收音机里讲述另外一个世界。如此往复,是活了数十年,亦可以说,只是活了一天。然而不同的是,在后来,孙火堂过日子不再精细,一日三餐,日常吃住,更多的是放任和敷衍。

儿媳妇也都跟着丈夫去到远方打工,孩子都上了初中高中,常年在学校,整个村里,都是些老弱妇孺。他回首整个空下来的院落,皲裂的地面长了些杂草,显得萧条冷落。久违的光线普照下来,可以看到尘埃舞动的纹路。被子有些发潮,但他不想理,此刻他只想坐在阳光下,好好晒一晒这一身多舛的命途。

一整天,他在和煦风暖的日头下,眯着眼,点着头睡了醒,醒了睡,没有人来打扰,当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于是第二天,他去找了几个老人打牌,与其说是打牌,倒不如说是告别。是的,孙火堂打算离开这里,这就是他多年来,在心里几经周转,最后还是决定付诸行动的想法。

他说:“一辈子都快过完了,都没出过远门,就是想出去看看。”

“去你姑娘那儿住几天,感触一下大城市的氛围。”老丁头说的眉飞色舞,“城里就是不一样,晚上两三点还到处都是亮的,车来车往,我儿子买的那套房,楼下不仅有公园,还到处都是卖吃的。”

孙火堂凄迷地点了点头,打出去一张红中。

“村里的老人走得都差不多了,这牌啊,是打一次少一次。”下家的李婆婆戴个老花镜,感叹道。没赶上读书的好年代,所以老来喜欢随便看下书,“人呢也是见一次少一次,其实活了这么大岁数,也算活明白了,前不久看到一首诗,念给你们听听,看有道理没道理。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人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四五个老人若有所思,老丁头吐茶叶的嘴停在杯沿,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看牌的孙福心态比较好,不去懂这些没必要的感伤,拿起开水瓶给众人添茶水。

孙火堂离开的时候,也正值晚春时节,绿茵遍地,莺歌燕啼,奔走相告,在锁上门的那刻,他看了一眼檐下的燕子窝,里面空空如也,看来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几只雏燕在长大学会翱翔后,都离开了养育它们的地方,留下残枝烂泥堆砌的空巢。

老丁头说好送他,过来找他时却没看到人,发现他去了田里,站在一座孤坟前倾诉着什么,像一个丢了魂的木偶。略微褪色的石碑前,放着一束娇艳欲滴白菊花,恍惚中,似有佳人穿越世俗风尘,与君共赏这满春之芳华。

所有的事情,仿佛一缕尘埃,历经风雨洗礼之后,回归到最初落定的模样。

老丁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在想,不知道下次见面,彼此是否还健在。或者说,见不见面,都已不重要了。

整个村子被一条河拦腰截断,分为村南和村北,之间是宽敞的碎石路衔接,两排长着根深叶茂的白杨,往年会有很多人在这里纳凉,点点星光下,谈笑声与萤火虫曼妙的舞姿辉映成夏日最雀跃的存在。

老丁头回村路过这里,怔了一下,看到之前用来系牛砍下的树桩,隐约中多了几圈年轮,上面还黏糊着已经风干的牛粪,如今想想,清晰如昨。除此之外,他也万万没能想到,来年欲冬还秋之际,会有几个推销老年人产品的男女混进村子,骗取了他们的棺材本,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二儿媳妇回来,看到门口一堆燕子屎,一气之下就把燕子窝给捅了,尽管里面什么都没有。

多年之后,政府修高架桥,正好有一个支柱落在这个村子,而大半边石墩就占据着孙火堂土坯房的位置,由此就涉及到占地赔款的问题。彼时孙火堂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反倒是几个儿女为了几万块钱成天在闹,恨不得直接抱着被子睡在那块废地上,不给钱就不让施工。

孙火堂再也没有回来过,二儿媳妇在新年大扫除时,把他发霉的床被,灶具,以及所有与这个病毒似的老人有关的物件,全都扔了出去,而后进行一番消毒。

每次过年,村子总会热闹那么几天,它像是一个装载固定容量砂石的沙漏,年复一年,器满则溢,然后又是一段漫长的不圆满。这个时候,往往人最多,男女老少,不论年幼,不同于往日的是,老年人自始至终都是那样,不曾远离,不曾有久归故里的欢愉,他们的幸福,只在于有人陪伴,耳边有人声萦绕,而这种幸福,从不溢于言表。

鞭炮响过后,在几声还未道尽的恭祝里,陆续有人重又踏上征程,不足半月,整个村子如同破了一道口子的水缸,源源不断地有水涌出。

那种空落,就好比蚕蜕下的茧,燕遗弃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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