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有人都叫她四三嫂,因为他的丈夫在家族中排行四十三。她是我的叔婆,与我隔了两个辈分,我就跨了两个辈分,与所有人一样叫她四三嫂。
也许学语认人的时候,爸爸妈妈也曾指着她说:“快,叫四三叔婆。”我也许刚开始的时候也乖乖地这么叫了,而开始懂事了的时候,却开始变得“大逆不道”了,听到我这么叫,她不但没有责备我,反而一脸傻笑,我就此认为得到了她的默许。
所有人都说她是疯子。
我懂事开始,也知道了她是一个疯子。她的很多事,最初都是从乡亲们的口头传说里听来的。
我的叔公,四三嫂的丈夫是一个身材魁梧,见多识广的人,在村子里的地位和声望举足轻重。他烧得一手好菜,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当主厨,谁家有什么大事要商议,都会请他当参谋,颇有几分旧式家族长老的意思。可想年轻时候的他该是怎样的风姿卓越,就是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男人,怎么会娶一个疯女子呢?
“谁愿意娶一个疯婆娘啊?”奶奶无奈地说。
据说叔公和她是相亲认识的,才见了一面,就定下来了,叔公一世英名就此“着了道”。
结婚的时候,看到新娘子,有些乡亲已经察觉到有一些不寻常,只见新娘子带着个帽子,至于是什么帽子已经不记得,记得的是帽带把她的脖子勒得出了红痕,她不说也不松一下,还一脸傻傻地笑,以往的新娘子出嫁时都是要哭的,她非但没哭,却是一脸不收敛的笑。
当时只是以为她有点不一样,后来才知道她真的是不一样。
四三嫂生育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小女儿,令人庆幸的是四个孩子都是健康的,聪明而俊俏,遗传的是叔公的好基因。
这其中亦有一些传说,据说她怀着二叔快要足月的时候,还去挑水淋猪菜,挑着挑着,突然就有了产意,她就在池塘边自己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解下外衣,把孩子裹回去了。
还有一个传说就是说,她不止四个孩子的,我的四姑本来应该有两个妹妹的。那时她病情恶化,又发了疯,就照例又被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好几个月。那间屋子后来我看过,一片漆黑,难闻的气味,让人想到旧社会时的监狱,没有人愿意靠近。叔公每天给她送饭也是递进去就走了,都不知道她已经怀了孕。后来孩子生下来了也是无声无息的,等到发现的时候,看到的是弱小的早已断了气的孩子,是两个双胞胎女孩。
这些旧事在我而言都是历史,孰真孰假已经不得而知。在我识事时候起,她就已经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疯子了。
2.
她其实不是人第一眼就认出的疯子,因为她也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穿的是一身干净整洁的染蓝布衫,用红绳扎了两根几乎已经没人扎了的辫子,除了那显著的一张歪咧的嘴和时不时会流下来的涎水,向人暗示着什么。
奶奶说她的嘴巴本来是不歪的,是因为后来发疯,叔公给她吃的药,才让她的嘴巴渐渐歪了。那是一种什么药,奶奶也不清楚,只知道叔公为了防止被她拿走,把它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听说是藏在了挂在墙上的大挂钟里面。她也知道那是药,也知道苦,“狡猾”地不甘愿吃,叔公就把它磨成粉偷偷放在她的饭菜里。只是这种药非但没有治好她的病,还让她歪了嘴,更像一个疯子了。
她的娘家,那个瞒天过海,最终成功把她嫁出去了的娘家,在挺远的一个地方,走路要走好几个小时,我几乎没见过她回娘家,甚至是在每个大年初二,妇女们个个欢欢喜喜回娘家的时候也没见她回去过。
但奶奶说,她是回过娘家的,还不止一次。有一次她发疯了,不见了,叔公叫上半村子的人帮忙找,最后竟是在她遥远的娘家找到了她,那么远的路,谁都不知道发了疯的她是怎么走回去的。后来,每次她发疯逃跑了,叔公就沿着去她娘家的路找去。
她最后一次发疯逃跑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可以肯定那是真事。那天晚上,叔公又带着人,拿着手电筒一路找去,结果却出乎意外地没在她娘家找到,又匆匆忙忙赶到别处找,最后是在回途中找到的她,她浑身邋遢,呆坐在大街上,真成了十足的疯子了,难道她已经忘了回家的路了吗?
这些或真或假的事迹,流传了几十年,乡里妇女们茶余饭后一直百谈不腻。
其实四三嫂并不一直是疯子,她也有清醒的时候,不发疯时候的她也是一个勤劳贤惠的农家妇女,只是所有人还是把她当疯子。
不知是庆幸那个时代的保守还是感谢叔公的仁慈,总之“现了真身”的她并没有被退回去,成了正儿八经的四三嫂,也像寻常女人一样,劳作,生娃。
转眼间,锡锦叔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带了一个标志的女孩回家,开始筹办婚礼,四三嫂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得好起来了,脸上整天挂着喜气的笑容,逢人就说:“我们锡锦要娶媳妇了,你到时要来喝喜酒啊!”乡亲们就逗她:“你看见新娘子了吗?长得好不好看啊?”她笑得更得意了:“好看好看,真是好看啊!”乡亲由衷地赞叹:“你有福咯,娶了这么个俊俏的媳妇!”
然后她也开始插手忙活起来了,先是把家里都整理了一番,然后在叔公面前指点江山般:“我们要请谁谁谁来喝酒,我们大概要借多少个桌子,多少碟子碗和筷子才够……”叔公堵不上了她的嘴,只好说:“好好好,就你最懂。”然后她就欢天喜地又跑去忙其他的了。
顾及新娘子,他们决定让她搬到老房子去住,就是之前那间在她发疯时“禁锢”她的房子,尽管已经打扫干净,但是还是一片漆黑的潮湿。她竟然一片乐意,难道她已经忘了那些个“黑暗”的日子。当乡亲们问起,她还是一脸喜笑地说:“锡锦要结婚了,新屋的房间不够,我搬出去给腾出空间来。”最后还不忘叮嘱一声:“过几天记得来喝喜酒啊!”
新人结婚一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儿,三四嫂当了奶奶。第二天一大早,她自个欢天喜地地煮了一锅红鸡蛋,挨家挨户送去:“锡锦昨天得了个女儿!”她竟然也懂得这些习俗。
新生的小孩,一般都是有婆婆照顾,可是她并不是寻常的婆婆,媳妇怎么不放心,怕她不小心伤害到孩子,刻意躲得远远的。她似乎知道媳妇对她的提防,没有强硬挨近去,也没有生气,只是远远地看着小孙女,眼睛里面分明流淌着浓浓的慈爱和渴望。
直至小孙女长大了,满村乱跑了,她也没能抱过她一次。媳妇也知道了她不会伤害孩子,就没有再阻止她接近孩子,只是孩子已经有点意识了,不愿意和她亲近,她只能看着她跑远的身影笑。傍晚时分,饭做好了,她就到大门口大喊:“小敏,小敏,回来吃饭了!”
小孙女爱吃零食,媳妇却不愿让孩子多吃,小小的女孩就躲在墙角边赌气委屈,她偷偷靠过去,不知怎么从手里变出几张毛票,塞在孙女手里:“拿去买吧!”小女孩瞬间笑开了脸,蹦蹦跳跳跑去小卖部了,她还是看着她的背影笑。
她真是很喜爱孩子的,还记得小时候,春节,天一灰亮,我就和一帮小孩就走家串户去向长辈乡亲们讨红包,到她家的时候就跟叔公还有几个叔叔讨,讨完就走。
走开好远后,她把我们叫住,掏出一个跟她衣服一样布料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叠毛票,挑了几张最大的五毛,递给我们:“给你们买糖吃,有点少,不要嫌弃啊!”我们犹疑着接过,低低地回复一句“恭喜发财”就急忙跑开了,她在后面痴痴地看着我们笑,就像后来看着小孙女的背影一样的笑。
3.
后来我去了市里的高中读书,一两个月次才回家一次,就很少再见到她。高二那年五一回家,晚上和奶奶在一起看电视,突然间,奶奶说道:“四三嫂不在了。”
我震惊得久久无言,很久,才问出:“什么时候的事啊?”“都一个多月了。”奶奶说得很平淡。
四三嫂是怎么死的,奶奶说得模模糊糊,我也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记得她身体一直很好的啊。
如今已经过了四五年了,突然想写一写她的故事,因为她的人生就像一个故事。她在世的时候,村里村外都在说着她,而她死后,再听不到一个人说起她的往事,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她,好像她从来没来过这世界,世间没留下她的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