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四月已经能热死人,我回家的时候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我艰难地把黏在身上的酸臭T恤扯下来,喊了一声“罗宾”,但没有任何声响回应我,家里肮脏的各个角落都没出现本该出现的一团巨大身影。
我只能再把那件T恤重新穿上。
我从最近的中国移动开始问起:“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金毛?”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长沙这座小城市,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会因为炎热的气候而变得具有决定性意义。营业员一边吃着盒饭,一边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向我摆了摆手。然后是中国移动旁边的中国联通,然后是旁边的没有名字的手机维修店,他们的回答也大同小异,不是摆手就是摇头,总之没有人特别想看我一眼。
我买了根雪糕,坐在树下啃巧克力脆皮,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只跟四个人说话就足够让我筋疲力尽,更何况这根本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交流。于是我越发想念罗宾了,我绝不能失去它。
我不得不站起来继续走下去,我经常带罗宾在这条路上玩,它必定不会因为迷路而走失。而且有人说最近这里常有湘潭的狗贩子出没,但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在这种时候拼命回忆通常不是一个好选择,无论我多么努力去想也想不通罗宾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因为我的打骂愤而离家胡走?也可能是什么别的理由,但现在我的内心已经完全被绝望,懊悔,以及一些不易察觉又无处释放的愠怒所占据。我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只能在这条街上继续走下去,为一个恍惚的命题求证,然后有更多人冲我摆手或者摇头,我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走穿了这条街。
二十分钟就足够让一个人忘记自己丢失了什么,又要寻找什么。
现在我只剩下一位在十字路口蹲着的流浪汉了。我走过去,蹲下说:“你好,请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过一只金毛?”我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嗯。”
“在哪里?”
他又把头低了下去,看着自己面前装了三四枚硬币和几张草绿色纸币的瓷碗,叹了口气。这简直太恶心了。我掏出十块钱丢进那只棕灰色的容器,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坨凝固的蜡泪。我又掏出十块钱,他才把头抬了起来,用那双脏兮兮的死鱼眼死死盯着我,然后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左面说:“往那边去了。”
“谢谢你。”但实际上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妈死了”,他能通过我的语气读出来。但我又觉得不妥,便折返回去,朝他大声说:“喂,你妈死了。”
我又花了二十分钟走穿另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一个狗场。
我的狗,它一定在这里,活在这里或者死在这里。只有这种可能,我也不相信还有其他可能。
狗场的铁门已经锈蚀到仿佛一碰就散成粉末的地步,上面居然还挂着一个硕大的锁,我发誓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锁,好像有我三分之二个脑袋那么大。我轻轻推了一下,门没有如料想般散架,而且还打开了,反倒是那把畸形的锁直接摔在了地上。
一股浓郁的臭味冲进我的鼻子。养狗场的四周是高耸的红砖墙,大概有一半的高度涂满着不知名的褐色物质。围墙里面是一圈圈铁笼,铁笼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狗,黑色的泪线画满了它们半张脸,没人清理的大小便堆积在几个角落,吸引着成百上千,颜色各异的苍蝇,蝇群发出震耳的轰鸣,以使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体会的嗅觉,视觉和听觉三个层面的折磨,最后吐出来。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我:“你干什么?”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只能盯着他的围裙看,是一条深灰色的围裙,斑斑血迹覆盖在上面,看起来好像是狗场的铁门,这时候他又问了我一遍:“你干什么?”
“你不躲吗?我来得比你想象中要快一些。”
“什么?”
“我是来复仇的。”我冷笑道。
“傻逼。”
“好,那你看见我的狗了吗?”
“没。”
“你身上就沾着它的血。”
“这是我自己养的。”
我顶着异味冲进那间破碎的茅草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金色的毛皮,四只脚的位置被拇指粗的铁链贯穿,像张吊床一样挂在茅草屋的中心。偶尔有几滴血滴在地上,吸引着三条奶白色的蛆像亡命之徒一样从远方奔赴而来,就如同它们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但生命的意义有着高昂的代价,它们今天就要为此埋单了。
我踩死了那几只蛆,转过头盯着那个中年男人,他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是我自己养的。”
“没问题。”
我酝酿了一下肌肉,朝他的左脸用力打了一拳。他属于颧骨很高的那种人,说实话我的拳头非常痛,就像打在了一把刀上,但与此相对的,这也像一把刀插在他的脸上。我握紧拳头,又打了两拳,然后又对着他的肚子打了两拳,这几拳让他倒在了地上,疼得说不话来。
我环顾四周,这件茅草屋前面的砧板上有各式各样的刀,但那不是我需要的,我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角落里的一把粪叉上,我掂了掂重量,觉得很合适。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看起来通体漆黑,让我觉得我正手提朗基努斯之枪。我踩住那个男人的胸口,看着他嘴角和眼角流出的鲜血,本想着先用长枪给他的脸颊划一道口子,但我没有太多力气了。
我对准他的侧腹,直接刺了下去。然后是双手,双脚,最后是他的脸。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了家,但我的确回去了。我瘫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终于脱下了那件T恤。
这时一只金毛从书房走了出来,我看着它,感觉很像是我的狗,但金毛们长得都差不多。我努力回忆它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走过来,闻了闻我,然后转过头,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表情,其中混杂着嘲讽,凄凉,无助,像某个地方脆弱的转瞬既逝的季节。
它看着我,又好像我从来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