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十二月,岁末年首,我被抽调到县教育局教育志办公室,整理《武山小康志》与《武山小康志》教育部分。
教育志办公室在六楼,阴面,只有三人办公:史老师、秀丽、我,因为文学的关系,彼此之间都颇为熟悉。秀丽与史老师临窗对坐,门背后临时加了张桌子,摆了台电脑,我便开张干事。办公室地上原先放了两盆花,并不显得狭小,加了一张桌子后,突然间变得逼仄起来,出来进去都颇不方便。于是,这两盆花被移到了楼道里。屋里缺了绿色,眼睛没了休息的地方,更显阴暗。周末去天水,专门到花鸟市场,买了一丛墨兰。回来后栽在一个方形兰花盆里,放在窗台上,屋里瞬间有了灵气。
我曾多次对人说,宁可背一天麦,也不弄一天文字。干文字是辛苦的,眼睛、脖子、腰椎都受不了。整理史料如砖头累墙,更是枯燥乏味至极。《武山扶贫志》需从一九四九年整理到现在,《武山小康志》需从一九七八年整理到现在,我负责其中初中教育、高中教育、职业教育、成人教育、特殊教育部分,得从浩如烟海的卷叠中往出抠资料,真是苦煞人也!同时,《武山十有系列丛书》开编,我还进行着《文化卷》中“红色文化”与“三国文化”“吟诵武山古诗词”的编写工作,总部设在文旅局。天气冷,缩手冻脚,屋里光线暗,冷!除了不开会、不签到,单位值班、疫情点值班、包抓小区排查等我都正常参加。我初来乍到,没有底气,没有归属感,步步小心,处处谨慎,局促于斗室之中,唯有尽心尽责干好本职工作。每当眼酸难耐脑子一片混沌时,瞅一瞅窗台上的了墨兰,看一看桌前的“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条幅,眼睛脑子得到休憩,便又撸起袖子,继续干。大年三十,迎新的炮声噼噼啪啪炸响的时候,“坐对一丛花,眸子明如火”,屋子里只有我独对兰花。窗台上的墨兰,还是老样子,看不出生长的痕迹,也没有衰败的气色。有人讲,墨兰性坚韧,即使死亡半年,叶子也不会发黄。
来年三月,天朗气清,桃花、杏花、玉兰开出锦簇花团的时候,墨兰在这间小屋里稳住了脚,扎下了根,发出几个尖尖的叶芽,叶芽上缀着几颗晶莹的水珠。我们的“两志”,经过三个多月的忙碌,已经接近尾声。终于能够伸长脖子,吸一口带着芬芳的蓬勃春气了,这是令人高兴的事。然而,胸中多日淤积的沉累之气还没有完全舒出来,就被当头打了一闷棍。那天人事股股长突然来找我,说要开会。股长是实诚人,见到我,颇不好意思,搓着手,一再嘀咕:“这事闹的,这可怎么办?”我预感到不好。果然,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都是近期抽调来的人,没有人说话,气氛很是沉闷。领导发话,政策紧,要将我们打发回去,并再三强调:“你们的身份是老师,不是坐机关办公室的,你们并没有调到教育局,只是到局上来帮忙的。”这时我才醒悟:在这痞子眼中,人是有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之分的。我自以为从糠萝跳进了米萝,一步瞪了天,只不过到头来是个帮忙的。和我一起被遣送的,有十多人。
尽管被人赶了出来,我却丝毫没有“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的落魄之感。相反,走出办公室,我带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轻松,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正好在这个岔口上,政协抽调我进入《武山十有系列丛书》编审组,文件还没下来,暂时待命。我有两篇文章正到酣畅处,便依旧到六楼教育志办公室去写。没成想,只隔了一宿,境况大变,有些人一见我,头一扭,走过去,躲着瘟神似的。文章一画上句号,为窗台上的墨兰浇透了水,我便离开了教育志办公室。
渭水两岸的红叶李如雪似霞,汹涌成潮。偶得浮生几日闲,行见花海且吟咏,我整日信步穿梭在林中,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只将这春色看尽。
四月,我正式到《武山十有系列丛书》编审组,办公室在宁远大厦五楼,两人一间,很气派。院里,丛竹修长,松柏苍翠,景色正好。一天,我站在窗前,院里绿柳垂丝,玉兰绽蕊,汪主任笑着问我:“站在这宁远大厦楼上,感觉咋样?”我微微一笑:“只要胸中有丘壑,明月清风自入怀,站在这儿,和站在我南峪办公室没有什么区别。”我说的是实话,不管到哪儿,我都踏踏实实干好份内事,任他鸢飞鸱舞,不做云外之想。说这话时,我又想起南峪沟里燔山熠谷的油菜花海,想起教育志办公室里的墨兰……
在编审组的日子,是忙碌的,也是快乐的。在编审《山雄卷》时,面对一堆零零散散的散文稿件,我想,这不行,我们要为家乡的大好河山立传,要有逻辑,有系统,不能搞成一本散文集。经过思考,我将之前的框架一锤子打碎,重打墼子重盘炕,提出“以点撑面”的编写思路,力求在描绘山脉概貌、自然风光的同时,更深入地挖掘山脉中蕴含的人文历史、传说故事、吟诵诗词,得到了同组人员的大力支持。对于许多缺漏了的山脉,我们实地拍照,走访,考察,记录,整理。“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干一件志同道合的事”,我们相互提携,钻进漆黑幽深的隧道,触摸盘龙山坚硬冰凉的脊骨;斩木取道,寻访隐藏在卧牛山松涛中的神仙洞;晨登广武坡,暮至天爷梁,用车轮丈量武城山的长度……我们干得很轻松,花一两天时间外出踏访,再花一周时间梳理,也没有人催促我们,在完全自由放松的状态下,我们有计划地系统地完成了武山境内所有山脉资料的整理工作。努力没有白费,出版社编辑看完稿件后,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文字质量、编校质量较高。”这对我们是莫大的鼓励。编审《彩香卷》时,正值六月酷暑,楼房如蒸笼,我一边熬着罐罐茶,一边以笔作刀,硬生生将三十四万字砍掉一半,又大改数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达到了编审组要求。同时,对于其余书中所缺的稿件,凡有所需,我都不推辞,提笔操刀,咄嗟立办,啃下了一个又一个硬骨头。
这一时期,我还干着宣传部的工作,编写《武山旅游》中马力、桦林、嘴头三个乡镇景点的解说词,办公室设在党校。某一个瞬间,我会感觉双手划不了一个八字的自己成了香饽饽,在城里有着三间办公室,似乎快要赶上纵横天下的苏秦了。
冬天到来,碰到秀丽,说墨兰开花了,整间屋子都是香的。年底一盘算,才知道在宁远大厦多半年的时间里,我独自完成文稿10余万字,编辑修改校对文字达110余万字,这个成果是想当可观的,我甚为得意。
红叶李再次芬芳成霞时,经过一年的努力,《武山十有系列丛书》进入印刷阶段,大功告成,又可以大口地舒气了。不过俗话说得好:“高兴得早了,跳起来跑了。”完稿第二天,还没来得及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我又被抽调到教育局,参加武山县教育博物馆的筹建工作。此时局里领导已易主,新领导有情怀,否则,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会回去的!
当我再次回到六楼教育志办公室时,算上一七年的一次,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三进宫”了,前一年年和我一起被打发掉的一批人,有的调到他处,有的进入城区学校,有的仍旧在这栋楼里上班。兜兜转转,风吹柳絮,雨打浮萍,呵呵,前番王郎今又来。窗台上的墨兰,长得很好,墨绿墨绿的叶子,挺立向上,如刀似剑,没有一片干叶,没有一个黄点,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看了使人振奋。
既来之,则安之。一连二十二天,借用我儿子的口头禅:“真个把我四方形的脑袋,忙成了三角形。”你说有多忙?一进办公室,准备倒杯水,到下班,茶叶还好好在杯子里放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奔到厕所撒泡热尿;家与打印部只隔着一条街道,我的孩子却只能在家里煮方便面;凌晨一两点,还在电话中与岳老师协商设计文稿……光十多万字的文稿,我们反复修改校对,达三十余次。“宁可跌在屎上,不能跌在纸上。”我们慎之又慎。教育博物馆落成,才发觉脖子僵硬不能屈伸,新配的眼镜看儿子又有了重影,尤其是腰,晚上疼得不能挨床。天天对着墨兰,却连抬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博物馆的工作一忙完,我又成了“弃置之身”,没人叫我回学校去,也没人通知我留下,只有遇到一些火上房的急事的时候,才把我又急吼吼地唤去,大多数日子,我都闲着。瑞强劝我:“你这只老蝙蝠,非禽非兽,这样三番五次,天天悬挂着,没个落点,别整抑郁了。”我呢,也乐得逍遥,喂喂乌龟,逗逗螃蟹,会会文友,练练书法,或者顺着渭河遛弯,积攒阳光。君山巍巍,渭水汤汤,生活如此美好,爱好如此广泛,怎会抑郁?
一日上午,阳光入户,屋里一片朗然。我拉开架势,写完“静水流深”几个大字,酣畅淋漓。突然接到办公室电话,将我暂时安置到四楼大办公室了。下午到了大办公室,才知道办公室专门写材料的小侯抽调他处,我是癞蛤蟆撑桌子,来顶岗的。在办公室,我算是把脑袋塞进了胶罐,既写材料又打杂,张校长曾打趣说:“你是一架磨面机,大麦来了磨大麦,豆子来了磨豆子,若是没有大麦和豆子,就榨油!”磨面兼榨油,真正是忙得不可开交。
实在忙得晕头转向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时,我便偷空溜上去,看看墨兰,透个气。在这数九寒天的日子里,岁回律转,墨兰竟然一口气抽出了六支花茎。尽管明天,不知风又会将我吹向何方,但看到墨兰长得如此旺盛,还是令人高兴。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今年的墨兰,一定会开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