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梅舞先秋

支离破碎景 四面楚歌声

这场戏演的是《桃花扇》,还是《牡丹亭》?

一、

“好!”台下满座喝彩,久久不息。花鼓叮咚越发促急,宛似骏马飞驰,犹若浑然天成。

台上那人窈窕入柳,缠着纤纤玉指,却有着这般浩大的美丽。

“汉兵以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柔柔靡靡,有泪滴缓缓滑落,拭泪,理鬓,不经意间绕了个腕花儿。屏息,抚气,众人惊若寒蝉。末了,全场轰然;盈盈一笑,姗姗落幕。


“这场戏甚好!”一清脆男声喝着靠近。此少面目含春,眉眼传情,腰上坠的是雕花翡翠环,清秀隽永,引得戏班子的人频频回望,魂飞魄散。

“京城段家二少爷吩咐......”管事儿的也是居高临下,显得器宇轩昂。

“嗳?”二少抚扇,示意管家停口,而后回首,正坐于后台座上,轻轻地挑起下颚,嘴角细细上扬,蛊惑地笑着,眼光放肆地在那人身上来回寻觅。

“二少亲自前来,陋室蓬荜生辉,不如我再与你唱一出戏,如何?”说罢,放纵几跃,抽出鞘中细剑,笑如含丹,颤着精步往他刺去,与他只芊芊指端距离,剑鞘软软搭在锦衣上,笑得肆虐,将身子扑向他怀中,

“嗯?”

“二少坏得很啊!”

娇嗔地在怀中挣扎了几下,料知那手冠冕堂皇地护着身子,两人大笑,扭打作一团。

樊清尘是京城的名角儿,生旦净丑无师自通。生就闭月羞花之貌,倒是胸襟广阔的男儿身。姻缘注定的戏子命。要保住这位子,得会演戏,白素贞杨贵妃自然不在话下,那呼风唤雨的少爷小姐们,更要伺候得周到。


二、

“少爷,点烟了。”

房里尽是灰色。木是上等的檀香,榻是大理的玉石。朱红砌的屏障里乌烟缭绕。这府上的颜色调和在一起,终究是一片苍白的灰,深浅不一,殊途同归的灰。

樊清尘在这待了许久,为他卷上烟草,点着火,撩起长袖挡住微风,候着余火耐心等烟点燃。待烟味弥漫开,再欣喜递与他,两手握住烟柄,微微抬高,让他肆意地卧在金丝绣花被褥上,口对烟嘴,隔上几秒,贪婪地吐出一圈一圈的白烟。倒是这张绝美的脸蛋,出了奇,染烟数月,不见一丝灰黯。

樊清尘欠身立在一旁,窥伺着二少柔和得不添一丝锋芒的侧脸,痴痴地笑起来。

伴着段卿之也有些时日,樊清尘从来不多说一句闲气话。不问为何这府邸尽是铺天盖地的惆怅的灰色,也不问正厅赫然悬挂的几幅画轴是何许人也,也不问主子有甚趣好......更不问,段卿之,你是不是隐忍了太多悲伤?那些悲伤划过冰凉的河面,漫过春的脸颊,爬过冬的瘦骨,千百般轮回?

段卿之早见着樊清尘神情虚晃,便侧过身,两指轻轻捏起他的面颊。

樊清尘一回神,段卿之的脸倏忽在眼前放大,一步颤抖,手中的烟袋跌落,人,倒是被扯进怀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段卿之摩挲着樊清尘白皙的手背。

樊清尘别过脸,安分地躺着,轻声道:“常人心思,如何藏得过二少?”

“你呀,就喜欢说笑,”段卿之屈起小臂,好让樊清尘舒服地靠着,“清尘,只要你在这,我就没有悲伤。”

“二少日后若有烦心事,可要告诉清尘。”

“不,高兴的事才讲与你听。”段卿之抱紧怀里的人,仿佛连他的呼吸声都想听清。

“那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三、

隔日,樊清尘照着样儿给段二少点烟,只是今日双眉微蹙,也没多看段卿之几眼。

间歇屋外响起蝉鸣,樊清尘这才嗫嚅道:“这几日见他尾随于你,两人关系可好?可怜我无心插足,让他硬生生将你夺了去。”话毕,夺过烟枪,作生气状,两股桃花浮上眉梢,熟练地卷烟,看似没有半点留心,随意扯及罢了。

“你说戏班子里新来的花旦啊,声腔看相不及你几分,倒是挺讨喜,包场坐了几回。”段卿之也是道得云淡风轻,不点破,不留半点余地。

“近日卖座的戏子而已,自不足挂齿。”垂着眼帘,樊清尘淡淡地说道,为他递烟,“这是今日第三支了。”


那人是见过的,叫罗友仟,硬净如削,棱角分明,朱唇皓齿,一双杏眼,能将人魂儿都引去。教二少包场的新手,自有过人之处,想起早前在二少房里见到的名贵金钗,估摸着也是将赠的手礼。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戏子藕官和小旦菂官演夫妻,虽说是假的,而每日那些文曲排场,却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得死去活来,念念不忘,所以逢节烧纸。

合页,闭眼,笑得樊清尘花枝乱颤。假戏真做,在别处使得,切莫落在戏子身上。戏子便士痴人,要出彩,得学着骗了台上台下人,骗不了自己,若是都像藕官那般演技卓凡骗过了自己,这出戏终究是不能收场的。人说戏子无义,这话不假,且不说今日攀得段家二少金枝,摇摇欲坠几经落下,就连那初到的花旦也懂得使眼色打花腔,迷人得很。

净心铭记,年少时跟着班主走台看花,因长相出众,身为男儿身亦在街上被几个地痞挑衅,几番挣脱落荒而逃,却听背后一声叫骂:“呸,一个戏子,还敢在大爷面前装爷儿!”这般痛楚,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只在二少身旁,才斗胆挺直腰板招摇过市。


“哟,是哥呀,怎么收起花枪在这儿翻书了呢。”门槛边斜靠着一人影,睡眼惺忪的轻佻,玲珑的身段似株似桃,不就是那花旦么。

“不像话,打个招呼还不会正眼瞧人哪,赶明儿看我怎么教训你。”这话训得温和,溺爱的口气一览无遗,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段卿之。

“几日不见你,不来段府服侍,是在这儿看书呢!”他几步上前一把将书扬起,漫不经心地扫了几行。

樊清尘微微后倾,扑棱的眼珠子竟找不着地儿投落视线,“少爷您近日不来包场,哪有心思唱呢。”只好对着铜镜施起粉来。瞥见镜角一隅,那花旦被一群人围在中央,满脸惬意地将水袖挽起,细嫩的胳膊挂上段卿之的脖颈。末了,意味深长地对着这儿一笑,撞上樊清尘来不及整理的余光。

樊清尘匆匆收回视线,拿起笔为自己描眉画眼。来不及思考方才花旦妩媚的笑颜,也赶不及看一眼段卿之的表情,是抗拒,是随意,还是沉醉。

“今日的戏还是我买了,让你们兄弟同台比划比划。你们也算同门,不必太较真儿。”说罢段卿之径自转身离去。

而后是不远处罗友仟毫无顾忌的笑,那傲然的目光穿过人影幢幢,藐视着缤纷的造物,孤高的姿态恰似清尘当初。

白衣,玉石,织锦腰带,唇角美妙的纹路,勾着樊清尘动荡不安的情绪。

段卿之啊,他在你身边,是不是也没有悲伤?


四、

乌漆的台面上肆无忌惮地喧嚷着深红色的血腥,寂寥宫室的轮廓在花鼓铿锵中浮现。那花旦罗友仟,就在这里惊为天人地出场。

举起长剑,围着厮杀的气息盘旋。飘舞的散发,婉转的腰肢,一顾倾城的天姿国色,熟练优美的刻入版画的动作,唱着他人的故事,留着自己的泪。

“好!”台下翻天覆地地沸腾。

二少在楼上厢房中,放眼望去,满是掩盖不住的爱赏,看得投入,不容他人半点打扰。

如美花眷,似水流年。樊清尘好似输得彻底,输了自信,输了段卿之,输了身为戏子唯一的依靠。

这是他两人的戏。

戏场人山人海,为的是看着两个当家花旦如何对戏,如何对得精彩。

“呀,谁这么缺德,这时候把脂粉给用光了!”身旁的班主厉声吼道。

樊清尘闻声,将凳上的粉盒递去,浅笑道:“班主,这先拿去用吧,师弟头个儿出场,我不急。”

花旦从班主手里抽走粉盒,一脸不屑。

开场了。

胡琴咿咿呀呀地拉起,单皮花鼓配着金属铙钹咚咚锵锵,席间传来浪腾虎啸般的叫好声。戏子只有在台上,才是高高在上的吧。

两人前后上场。

赏鱼,嗅花,衔杯,舞剑。台下迷了眼,台上走了心。只有二少面不改色,全是一个看戏人。来回翻腾间,那花旦骤热,精致的脸庞上起了狰狞,伴着杯里色愈纯正的醉酒,红得似火的嘴角旁沁出了血迹,翩然倒下。

台下的人看得入神,分辨不出真假。他做到了,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

于是樊清尘拾剑,撂着剑柄跳出华丽的舞姿,剑刃却突然触及喉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溅出的鲜血,缓缓转身,倒地,只剩那鲜红,像要染遍天地。

众人慌乱作一团,眼见两个花旦倒在台上。戏演得太逼真,终究演不下去。

“可不能让他瞧见,我这个样子……”樊清尘浑身动弹不得,也睁不开眼睛,只心中默念,“段卿之,清尘食言了,没能一直在那儿等你......段卿之,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样才能不悲伤?”

樊清尘快要失去意识,隐约听到后台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你说那段二少这是何苦,明明眼里头尽是樊清尘,还要......”

“哎,二少不是说了,那罗友仟不知什么来路,与其让他招惹樊清尘,倒不如粘着自己。”

“还有啊,听说段二少把樊清尘的画像挂在正厅,是摆明儿了给人家知道呀!”

“可不是,樊清尘也是命好……”

呼吸渐渐平稳,随后淡褪,樊清尘轻轻扬起嘴角,就像那时望着段卿之的侧脸一般。

段二少仍端坐在那里,笑得一丝不苟,没了半分气息。只留下晌久前吩咐给佣人的一句:“把我房里的金钗交到清尘手里。”


无人知晓,那日樊清尘递与班主的粉盒里,掺了白磷,当罗友仟微醺的刹那,体温的升高足以使白磷燃烧,于是死不明因。

无迹可寻,那日樊清尘执手长舞的道具,被罗友仟换成真剑,削发如泥。

无处重生,那日看台上的段卿之,死得安静诡秘,便是那每日大量吸食的烟卷,致他成性成瘾。

戏演完了,该散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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