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尤物,不妖其身,必妖其人。
——《莺莺传》
《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是王实甫倾心塑造出来的栩栩如生,有血有肉,完美动人且又真实感人的艺术人物形象。在王实甫的笔下,莺莺既爽直又含蓄,既秉礼又多情,既孝顺又刚直,而且颇具反抗心;既稚拙娴静,又聪慧灵变而多才多艺,性格非常丰富复杂。同时莺莺,善于考察情人,在情势变化时敢于和善于主动采取充分必要的措施和行动,追求爱情和维护幸福,打破情场中女方被动不利的格局,居高临下,靠自己的德美智勇而获取最终胜利;她鄙视高官厚禄、名利富贵,将爱情看作高于一切;她既深谋又远虑,提醒丈夫高中后勿恋异乡花草、停妻再娶。
《西厢记》正面提出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的主张,在封建史最长的中国,无疑是具有鲜明的反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的思想。即便是放在今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也是非常能博取广大青年的认可的。
《西厢记》大约写于元贞、大德年间(1295~1307年)。彼时成宗推行“惟和”政治,在他的中书省班底里,首相完泽“小心慎密”,遇事敷衍推诿,得过且过;其他成员则大都是精通回回法的理财家。时任陕西县令、陕西行台监察御史的王实甫因不满当时官场的龌龊,愤而辞官,决心以写戏抒发心中之郁懑。于是他回到出生地中山府,开始了杂剧创作。
刚好在王实甫的家乡流传着一位姓董的读书人依据唐代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改编成的《诸宫调西厢记》,这位董姓书生,他生在“太平多暇,干戈倒载闲兵甲”的岁月,具备深厚的文化修养,熟悉唐代传奇、宋代词和民间诸宫调,但是为人狂放不羁,蔑视礼教。他把原来故事中的主人公莺莺写成是博陵郡人,张生不再是对女性“始乱终弃”的薄儿,莺莺也不再屈从于命运。可以说这部诸宫调揭露封建礼教和包办婚姻的不得人心,歌颂青年要求婚姻自由的斗争,从而突出了反封建主题。《诸宫调西厢记》有说有唱,曲多白少,语言优美,情节并无神奇怪异,然而波澜起伏, 曲折多致,引人入胜,具有很强的戏剧性,在博陵一带广为流传,所以莺莺和张生的故事流传相当广泛。
博陵与中山是什么关系呢?据记载,桓帝延熹元年(158年),分中山、河间、安平数县置博陵郡。意思就是博陵与中山就是一个地方,所以流传在博陵一带的莺莺和张生的故事就成了王实甫的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原型。
王实甫的《西厢记》延续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而且全剧贯穿了重爱情、轻功名的思想,较之《诸宫调西厢记》有了更一步的进步。
莺莺的故事流传千年,莺莺的人生究竟是美满还是不幸呢?当然,莺莺也好,我们也好,都喜欢大团圆的人生结局。但人生往往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所以美满只能发生在故事里,发生在传说里,发生在别人的身上。莺莺的真实际遇才是更多女子一生的写照,遇人不淑,始乱终弃,时隔多年还会落个”尤物“的雅称。
莺莺出场
原文: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
译文:过了好久她才出来。穿着平常的衣服,面貌丰润,没加新鲜的装饰,环形的发髻下垂到眉旁,两腮飞红,面色艳丽与众不同,光彩焕发,非常动人。张生非常惊讶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见礼,之后她坐到了郑姨的身旁。因为是郑姨强迫她出见的,因而眼光斜着注视别处,显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身体好像支持不住似的。
张生情动
原文: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译文:张生从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静,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机会。
莺莺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是不是像极了年轻时的我们,因为年轻漂亮,光彩照人,在某个场合无意间就吸引了别人。
张生见到崔莺莺美艳非常,爱上了她。张生托红娘多次引见,红娘问为何不明媒?
张生态度
原文: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
译文:张生说:“我从孩童时候起,性情就不随便附合。有时和妇女们在一起,也不曾看过谁。当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还是在习惯上做不来。昨天在宴会上,我几乎不控制自己。这几天来,走路忘了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也感觉不出饱还是没饱。恐怕过不了早晚,我就会因相思而死了。如果通过媒人去娶亲,又要‘纳采’,又要‘问名’,手续多得很,少说也得三四个月,那时恐我也就不会在人世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自古男子多薄幸,张生这一情动,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夸自己从前如何守规到距,如今见到莺莺如何情不能自禁。张生这样的态度,大体上已经注定这段感情不会长久。张生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首先打动了一个看客——红娘。红娘于是给张生出主意说,我们小姐喜欢诗,要不你写诗我帮你递过去。莺莺喜欢诗,说明了莺莺不但是个美女还是个才女。命运不会因为莺莺是才女就给她一个好的安排,反而将她置于更难堪的地步。
红娘传诗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荫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春词》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 《答张生》
哪个少女不怀春,莺莺此诗无非是抒写自己的心意。张生却认为是叫他晚上越墙去赴约会,就真的跳过墙去了,莺莺就把张生斥责了一顿。张生失望回来,病倒在床。过了几天,莺莺不忍,就偷偷来看他。两人从此,私下往来两个月。整个故事里,主动的是张生,莺莺从最初的矜持到后来的大胆偷偷相会。肯定有人会说,莺莺当初拒绝、斥责张生,不过是装模作样。但,试问,没经过恋爱的莺莺们如何能拒绝张生类的挑逗引诱?
不久之后张生要进京赶考,为自己谋个好的前程。张生的未来莺莺不能给予,甚至还可能带来束缚和阻碍。莺莺是个好姑娘,自然没有挽留也没有为难。张生在“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在以前那个时代,人们在誓约面前是相当敬畏与谦卑的,而张生用这样的行动显得自己如何深情,却始终不说任何誓言。可见,在他心里,所谓爱情终究是比不上自己一个未知的前程的。反观莺莺,“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莺莺心里是明白的,张生极有可能是一去不返的,就有了这样一段话,"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莺莺没有过激的言语和行为,但是她怎么可能不在乎,否则她怎会弹琴至半,投琴泣下而走。
这样的事情放在现代,莺莺之流又当奈何呢?如果你哭泣挽留,男方会对你嗤之以鼻;如果你纠缠不休,男方会当你是神经病,甚至谩骂、殴打也是常有的事。遇上能说会道的,能数落你一筐的不是,还能拿自个的新欢和你比,说你这不如新欢,那不如新欢,为自己喜新厌旧做一个完美的解释。
倘若故事到此结束,虽有缺憾,也算一个结局,从此大家路人,各走东西。但在元稹的故事里,偏要为负心的张生遗弃莺莺的无耻行径辩解开脱,竟籍其口大骂莺莺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张生离别莺莺进京赶考之后,可能是还没遇上比莺莺更让他动情的或者说没遇到能给他的前程一个好帮助的,就给莺莺寄来胭脂水粉。此刻的莺莺还是对张生抱有希望的,回信说,自己现在远离长安是命如此不可抱怨,遇张生而不能与其白首,亦不可抱怨。其间又说到当时的事情,致使自己以后不能光明正大为他人妻,也是因为自己不曾拒绝而致,同样不可抱怨。若遇淑人,不计较自己失节。“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其间再说到“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崔莺莺始终没有说张生半句不好。信中说:“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崔莺莺认为即使有过错,也是错在张生追求的时候自己没有拒绝。崔莺莺赠玉环,希望张生能如环始终不断。这是崔莺莺最后一次寄希望,信中说明:“长安乃行乐之地,你怎么会想念微不足道的我。”
无耻之徒张生流,见信不但不念莺莺的好,反而到处宣扬,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莺莺与张生的事。有好事者如元稹,就问,”为什么要断绝跟莺莺的关系?"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美女+才女的崔莺莺就成了“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祸害,张生则成了人人佩服的“忍”君子。
倘若故事到此结束,虽有缺憾,也可算一个结局,从此大家路人,各走东西。
谁知张生进京赶考两年,并没有考取留在长安不归。两年以后,张生另娶,崔莺莺也嫁了别人。后来张生经过崔莺莺的夫家,借说是崔莺莺的表兄求见,崔莺莺不见。
张生“怨念之诚,动于颜色。”,这里的心态十分值得玩味,张生此番前来是为了补救以前的过错吗?很多人说是,我却说不是。君不见,多少负心汉对身边人百般嫌弃时,会想起旧情人的好,于是各种借口想要问一问前任的心里还有没有自己,更过分的还会指责前任的现任配不上,名为关心自己的前任,实则是挑拨别人的夫妻关系,显得自己的伟大与深情。
莺莺却不忍,偷偷回了一首诗给他,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绝微之》
虽然语气、态度决绝,但那份情谊还是有的。过了几天,张生要走,莺莺又写了一首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告绝诗》
一个被指责为“尤物”的女子莺莺劝勉始乱终弃的张生要怜取眼前人,这样的大度岂是张生之流想抛弃时抛弃,想怀念时籍口相见,求而不得时“怨念之诚,动于颜色。”所能比得呢?
人生恍如一梦中
年少时听过白雪的《千古绝唱》,知道有个“莺莺张生红娘子”,以为那就是千古颂动天地的真情深意。再后来,知道有个《西厢记》,也就知道了书生张生与相国小姐崔莺莺在侍女红娘的帮助下,冲破重重阻挠,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然而,生命旅程里却总有那么些个意外的插曲,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茫然傍徨,也曾苦苦执着,也曾流泪痛哭.....
此时方知,还有始乱终弃一词。
时过境迁,也终在烂泥塘里奋力一搏,从此有了安稳的一个家,有了承欢膝下的娇儿。
渐渐地明白了,这个世界我们只来一回,还不如做一朵尘埃里的花,静静地开,迎风而低眉浅笑,尽收浮沉,过滤掉一些浮嚣纷杂,盈一袖的暗香回赠岁月。
时光残缺了曾今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杜拉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