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把阿比带回家的时候就只是图个伴,并没有指望它能做什么,毕竟它只是一条狗,当然有时狗比人的感情更加纯粹,但归根结底它是狗,受限于沟通工具,只能用叫声和尾巴与人类沟通。不过孙明今年已经年过古稀,他每一刻都觉得自己老态龙钟,阿比进门以后,他看到这条老狗摇摇晃晃,突然有了给它送终的信心。
当然既然是伙伴,那么孙明就管阿比一日三餐,偶尔搂着它睡觉,年轻时孙明特别讨厌猫睡在床上,但是阿比爬上沙发的时候,孙明还会托它一把——凭良心讲,孙明对阿比大体上没有什么意见,但唯独一件事,就是阿比吃饭的时候喜欢把饭弄得到处都是,那些浇着肉汁的米饭被它踩进地缝,变得又粘又脏,过几天就会散发出臭味。
孙明对阿比的恨意顺着吃饭这件事蔓延,他认为这不光是一种“习惯上”或者“生理上”的问题,因为阿比弄洒了饭,但它从来不试着去把那些米饭从地缝里舔出来,它没有努力过,即使那些饭也非常公平地浇着肉汁。孙明觉得阿比是有着足够多的食物,才不在意卡进缝里的那些,换句话说,那些粮食是阿比浪费的。孙明试着反思自己对狗是不是太过苛刻,但一闻到那些来自地缝的臭味,他就怒不可遏。
一开始,孙明只是把地缝里的饭挑出来,放回阿比的饭盆,阿比倒是对此来者不拒,只要在饭盆里,他就会吃干净,再舔几遍,但是,到下一次吃饭的时候,它仍然会把饭粒弄出饭盆。孙明心想,看来阿比缺的并不是对命令的服从,而是对食物的敬畏,它不知道粮食的是珍贵的,如果不教会它这一点,它就还会浪费。孙明想了一个好办法,饿了阿比两顿以后,他再次拿出浇了肉汁的米饭,但并没有立刻递给阿比,而是抓在右手里,举到高处。
阿比绕着孙明的身体打转,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它用两条后腿站起来,前爪搭在孙明身上,想要孙明手里的食物,孙明左手抓住阿比的前爪,把它们并在一起,上下晃了十次,然后放在地上,阿比饿得厉害,又站起身,然后又被孙明抓住前爪,如同前次,双手合十,晃动十次。
阿比就这样学会了作揖。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作揖成为了阿比和孙明最直接有效的沟通方法,这个动作也逐渐渗透到阿比的每一个需求里,不管是玩,还是吃,还是抗拒洗澡,甚至是炎热的夏天阿比不想剃掉自己全身的长毛,它都会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然后前爪合十,上下摆动,作揖,孙明也给别人表演过,阿比站稳,作揖,在孙明眼里,是一种从野蛮变文明的象征,那条老狗原本只有最本能的食欲,现在,它懂得怎样获得自己的食物,却不引发冲突——从那以后,狗也再没有浪费过米饭,但不知道是学会了敬畏,还是被饿了几次以后珍惜了,在孙明眼里,这是没有区别的。
三年后的梅雨季节,天气闷热,空气潮湿,两小时前湛蓝的天空,突然密布乌云,下起暴雨,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全黑。孙明和阿比匆匆回家,在开门的时候,孙明被人从背后敲了头,等恢复意识,他看到凉台的窗户开着,地上全是血,右眼看到的世界是红色的。
孙明被人卡着脖子顶在墙上,墙上的时钟显示着5:33,孙明只昏迷了3分钟。
“让你的狗滚开。”那人说。
孙明抬起头,他觉得脑袋昏沉沉地,那人的话在他耳边陈述,听起来却只是模糊不清的噪音。阿比发出焦急的呜咽,可能是投鼠忌器,才一直没有和小偷搏斗,孙明想叫阿比过来,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发不出声音,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一声轻轻的“阿比……”。
阿比扑了过来。
小偷连连呼和,但狗一下扑上来,他丢掉孙明,往窗口跑,不料那狗一下冲到他的跟前,然后用两条后腿站起,开始作揖。
小偷一下愣住了,他看看孙明,又看看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狗在作揖。
孙明失去力气,他的身体靠着墙,慢慢滑落,后脑的鲜血在墙上画出瀑布般的血痕。
“你的狗在求我,一条狗在求我。”
孙明吐出最后一口气,身体歪倒了。
“你的狗居然在求我,它不咬我,它在求我。”
阿比作揖的动作更快了。
并且发出痛苦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