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时候,沪上的菜市远没有今天那么整齐。就在街旁稍微有点空隙的地方,安上一排铁皮顶的棚子,下面也没有台子,用条凳或者货箱支起来,死的是海鱼,活的是河鲜,卖肉的把肉一条条地挂在架子上,卖菜的把鸡毛菜和青菜,在竹篓里码得整整齐齐。四面透风,市面已经是比那些马路菜场好得多了。
那时的小黄鱼便宜得出奇,一斤只有八毛钱,可惜我和夫人刚刚毕业,还不知道如何自己捣鼓着满足自己的胃,并没有买过,只是到这棚子菜场里去买些青菜、香菇、苦瓜一类的蔬菜来清炒了吃。
菜棚子周围满地是水,和其他的菜场没什么两样,鱼贩子们把杀鱼的水顺势泼在地上,任由它一路流到下水道的口子里。夏天就多用清水冲几遍,到了冬天最后打扫摊位的时候才拿水管冲干净,地上也就是水里泛着点鱼腥气,并没有鲍鱼之市的恶臭,偶尔有发黑的时候,也远比山东老家集市上的鱼市好很多,没有那臭鱼烂虾的气味,人也舒坦得多。南方人还是精细整洁。
总是吃不了老家的鱼。80年以后,过年的时候,家里偶尔买来些鲅鱼,即便是寒假里过年的时候,天冷,鱼都是冻在冰里,化开了也是多是头已经先烂了,发黑的血水洗得再干净,还是一股浓烈的腥臭气,沾染到鱼肉上,任你拿辣椒、大蒜还是大葱,糖,醋,都去除不掉。更不用说那些河里的鲫鱼和鲤鱼,都是死了几天,就滚在泥地上铺就的一层塑料布上,滚满了土,夏天里满是诺大的绿头苍蝇,赶不走挥不去,那些鱼贩子们索性不去管它,反正是有有钱的人要吃,还是会买回去的。
有了这种强烈的五官感受的记忆,到了上海也不吃鱼,以为全天下的鱼都是一样的,本来就臭。老家的鱼总是整个儿的买回来,因为不干净,加之集市上的鱼贩子多数都是粗放的山东汉子,并不会给客人㓾鱼去鳞的,回家来,还要自己要拿刀拙笨地把那溜滑的鱼鳞去掉,实在是一个让人不愿动手的难事,也就更不敢去买这种麻烦的东西。
上海的菜场好。鱼收拾的干净,即便是死去的海鱼,鱼贩子也不时拿水去浇,冲洗得鲜活活的,眼都是透亮,去菜场次数多了,越看越是诱人。大鱼他们自然会把鱼杀好,把鱼鳞收拾得干净,鱼鳔照例是留在肚子里,遇到鲫鱼有籽,一定是洗净血水以后再放回去,然后用两根湿淋淋的手指,小心地夹着,接过主顾的钞票,又夹起零找,递给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爷叔和老奶奶们,顺便用听不太懂的话,交代几句,大概是回到家里放冰箱里的话。
小黄鱼太小,杀起来麻烦,他们是不杀的。每次去菜场溜达,时间久了,便看到一位身着青袄的老奶奶,一头白发,挽着和我奶奶一样的髻,席地佝偻在潮湿的水泥路牙子上,边上是一个盆子,全是张着大嘴的小鱼。老人家瘦骨嶙峋的手颇大,挑着一把着锈的剪刀,一一把小鱼们的鳞刮翻起来,把肚囊剪开,把腮和肠胃拉下,再一一把腮腔的黑膜撕了去。冬天又湿又冷,她的手指应该是僵硬了,只好五指叉着鱼儿们到另外一盆水里洗净鱼鳞,抖索着装袋,递给边上的男人或者女人。收钱的盆子里时不时地叮当几下,多上几个分币或者毛票,边上人说,一斤鱼杀一下1毛钱吧。
住在鞍山路的那个冬天的风很冷,冻手冻脚,如同今天一样。今天的小黄鱼不错,我也买了十条,说让那店家帮忙杀了,回到家里一看,只是拿剪刀挑开了肚皮。我也不好怪他,是自己越过了卖鱼的规矩,就拿到水池边上,一个个,一只只地清理干净。小黄鱼们还是那样惊恐地张着嘴。我拿手拉掉他们的肚肠,撕去腮腔里的黑膜,㓾掉细碎的鳞,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冷风中伺弄小鱼的老人,她后来该是如何了呢。
【2020.1.1 杀完了那十条小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