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杭州西湖旁侧,碑墓林立。
中有一墓碑萧然立在风中,其上刻着“林和靖”的字样。这墓碑就如它的墓主人一般,大大方方地傲然挺立在那儿,像数九寒冬的一株松柏。
而进入墓中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相较起其他墓中琳琅满目的陪葬品,此墓却空空荡荡,棺椁旁唯有一端砚与一玉簪相伴。
这便是北宋著名隐逸诗人林逋,给世人留下的唯二遗物。
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做人身。
此蜉蝣一世我走来,历遍山河万里,尝尽人生百味,深谙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道理,却独独放不下两样东西,即端砚和你。
自你走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诗,望见那端砚便觉得心口绞痛,再堪堪将那汹涌的泪意压下,因为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到,那方端砚,本该有红袖为其添香的。
大限将至之时,我握着玉簪,静静地倚在我们初见的那亭内,在那镜花水月的光影间,仿若看到一抹倩影翩然立于身前,轻俏转身,露出一张姣好的笑颜来。
我微微笑着,眼眶渐渐湿润,伸出手去。
是你吗?
正文
疏影是一株梅花,开在林家的池塘边上。
疏影本没有名字。
自她拥有自己的意识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想过给自己取一个名字,毕竟方圆百里之内除了她,也没有第二个可以与她交流的花妖了。
但当那清俊的书生衬着三分月光与朦胧的诗意,凝望着她,吟出那首诗的时候,她忽然不可自抑地产生了一种给自己取名的冲动。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自那以后,她就有了名字,也有了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名林逋,字和靖,是几年前搬到这座宅子里来的。
这座宅子并不大,位置还比较偏,而林逋挑中这座宅子,是因为他看到后院中有座小池塘,而池塘边上还栽着一株他最喜爱的梅花。
他爱惨了梅花,尤其是月下水边的梅花。
一得空闲,他就会去到池塘边的小亭中,斜倚在小榻上,守着自己满腹的诗意,并将其付诸在铺开的笔墨纸砚上。
他家的梅花开在春夏之交,这个时节不会太冷,但也绝对称不上暖和。
在那鲜妍绽开之时,他往往会捧一壶暖炉,披一层不薄不厚的轻裘,守在梅花树下看着他的梅花,有时站得累了,便直接将薄褥拿到榻上,在小榻上安睡一晚。
但这两天,他有些心烦。
朝中一直派人来请他入仕,但他实在厌恶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并不愿委曲求全,他思虑着如何妥当地婉拒,愁得有些无法入眠,眼边浮现了淡淡的青黑,甚至都没有心思去看那初开的梅花了。
疏影看着眉头紧锁的林逋,心中也忧愁了起来。
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在爱上林逋之前,她没有爱过其他人,也没有其他有经验的花妖能告诉她该怎么做,但那丝日夜牵挂着林逋的神魂让她知道,她见不得心上人如此愁苦。
她看着林逋手边那碗他每晚都要饮用的安神汤,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自那以后,每天晚上,趁灶房的仆人不注意,她便将自己修炼的精元分出一些来,融在那碗安神汤中。
融着花妖精元的安神汤最是养人,林逋往往能睡得很沉,一夜好梦。
虽然损失精元会折损寿命,但对疏影来说很值得。
疏影的初衷只是想让林逋睡得好些,但渐渐地, 当她发现林逋不会被太大的动静吵醒之后,她便生出了一点贪婪的心思。
……吻在他的眉心,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自这个陌生的念头冒出来之后,她便禁不住地一直想一直想,想了大半夜,终于忍不住化出人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塌边。
眼前的男子闭着眼睡得正香,他五官端正,睫羽纤长,眉间微微锁住,像是有化不开的心事。
疏影像着了魔一样地俯下身,轻轻地凝望着眼前的心上人。
奇怪……真是奇怪啊,明明没有什么喜事,仅仅是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心中也能充满这种饱涨的暖意,使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要满足得飘起来。
看得久了,这种满足感又变为了一种急促的冲动,这种冲动告诉疏影,要她把疏影在林逋眉间的忧愁吻开。
她先是伸出手指在林逋眉间揉了揉,挣扎良久之后,又飞速地低下头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吻完之后,疏影呆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唇,脸颊上爬上一抹红。
她心擂如鼓,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般的,快速地将自己身形一隐,好似生怕惊醒眼前人的美梦。
林逋觉得最近自己有些反常。
一般来说,他晚上不会睡得很安稳,稍有些动静就会醒,也不会做梦。但这些天来,他不仅睡得很沉,还总是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有一女子,身着玫红色的衣纱,向着他轻迈莲步走来,精致美丽的脸上有些许腼腆和憨态,而在这梦中,他似乎是侧卧着的,想动一动,却好像动不了,只能看着这女子带着羞赧的神色到了他身前,绞着手指,有些紧张地在他眉间一吻。
第二天醒来之后,总觉得眉间还停留着似有若无的温度,而身侧还萦绕着一股子冷梅香。
就这样做了几天重复的梦,他越来越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以及,那是不是梦。
毕竟,那种触感是那么真实,那么……
那么令人心动。
又是一天晚上,他一反常态,没有喝安神汤便直接睡下了,但他只是闭着眼睛,没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传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他的心狂跳起来,但依然努力抑制着,继续装睡。
那人在他床前停留一阵,俯下身来吻了他的眉心,触感温软缱绻。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那跃动过快的心显出异常。
那人的唇离开了他的眉心。
又过了一阵,那人没有动作,像是在纠结什么。
但很快地,那人便又低下了头,但这一次,那人的唇……
触在了他的唇上。
他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再也忍不住,睁开了眼。
眼前的女子闭着眼,脸颊绯红,竟与他梦境中的女子别无二致,微挑的蛾眉,如玉般白皙浅淡的水肤,小巧的琼鼻,都如此放大在他眼前。
她眼睫像羽扇一般轻轻颤动,身形微微抖着。
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小臂。
她身子一滞,慌乱地睁开眼睛,脚下一动,像是要逃走。
“别走。”
林逋急忙出声。
眼前女子脚下动作停住,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林逋温柔地笑着,凝望着她,“姑娘莫慌。敢问姑娘芳名?”
自那晚之后,疏影便住进了林宅。
疏影谎称她是一个孤儿,因为仰慕林逋的文采才偷偷溜进府来,而林逋虽然觉得她言辞之中漏洞百出,但并不在意这些。
疏影觉得一切都像梦境一样,又迷幻又令人沉沦。
而这其中最让她沉醉的,就是前两天在花树下,林逋将一只翡绿典雅的玉簪插入她的发间时,对她呢喃的那句话。
“在下对姑娘的思慕之心日月可鉴,不知姑娘可否与我携手共渡这江南山水?”
疏影看到了他眼中真诚而炽热的情意,觉得自己的心也静静地烧了起来。
她收下了那玉簪,答应了。
那成为了疏影生命中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林逋写诗作文,她便在旁磨墨;林逋观花赏月,她便伴他左右。
林逋每每做出一首诗词来让她看,她虽然无法从文学技巧方面来评头论足,但她似乎总是能感受到他诗中蕴含的所思所想,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而这种时候,林逋总会眼神亮晶晶的,痴迷地看着她,看得她脸颊飘红之后,便捧住她的脸珍重地吻上来,那滚烫的温度,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点燃。
事后,她总会问林逋为什么要如此吻她,林逋便道,每次那个时候,他总会觉得疏影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随即便又笑称,他二人是天赐的良缘,端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但疏影知道,他二人并不被上天祝福。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林逋脸色一日比一日差,身体也愈发无力,一觉起来全无神清气爽之感,反而会头晕目眩。
一日为他束发之时,疏影甚至在他发间发现了白发。
疏影心下苦涩,她大抵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是妖,至阴体质的妖,而他是凡人。
跟她在一起,只会耗费他的寿元,而她也曾尝试过将自己的精元渡给林逋,但这远远无法弥补他损耗的寿元。
他们在一起只过了短短三个月,但林逋的身体状况却像是老了十年。
也许……也许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是她太贪心,她本就不该奢求过多。
林逋坐在床边,久久无语。
他牵着疏影的手,回想着方才大夫的话,只觉得脑中如浆糊一般混沌无绪。
“贵夫人患有先天恶疾,这几日被诱发出来……”
“已无几月好活了。”
怎么会呢,几天前还那么鲜活的疏影,娇憨地冲他微笑的疏影,怎么会在昨天忽然晕倒之后,就被判下这样的死刑呢。
明明,他还计划着要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婚礼,就算她举目无亲,也要将她风风光光娶进门……
床上侧卧着的疏影静静地看着他,“方才大夫怎么说?”
林逋强打精神,装着风轻云淡的样子,“说你无甚大事……只要休息几日便好。”
疏影没有回答,只是伤感地笑了笑。
林逋贪婪地看着她,总觉得看不够。
良久,疏影轻轻地开口。
“林郎,我想去看西湖旁的吴山,我还没有去过哪里,听说是个很美的地方……”
林逋凝望着她,定声道,“好。”
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他们去了吴山。
但疏影没有陪他看完山水。
一天早晨起来,林逋遍寻不到那惯爱的女子身影,正在他满心恐慌之时,发现了石砚下压着的一张纸,以及旁边放置的一只玉簪。
“林郎,疏影此生最大的幸事是你,憾事也是你,但疏影已然无怨无悔。”
林逋目眦欲裂地看着那张纸。
他想起,其实此次游玩回去,他是打算给疏影一个惊喜的,他要让疏影在一进门的那一刹那,就看到林宅里随处可见的红绸。
他想着,一定要在她还在世的时候,用这一场婚礼让她正式成为他的妻,让两个人都不留遗憾。
可惜啊……可惜…
林逋心中剧痛,手揉上心口,只觉得喉头腥甜,似乎抑制不住地吐了一口什么出来。
那是一口血。
但林逋却觉得,他的心也已然不在胸腔里了。
尾
我无怨无悔。
我悄悄将所有的精元都渡给了林逋,代价是魂飞魄散。
自那之后,我这一缕残魂在玉簪中已寄身多年。
我眼见他踏足天涯,寄情诗赋,去到过开满桃花的山巅,也泛舟过铺满荷叶的江南……
虽然无法伴他左右,但我还是觉得很满足了。
他能如此安适一生,是我毕生所愿,我觉得值得。
岁月匆匆,白驹过隙,几十年光阴葱茏过后,又是一年冬春之交。
已年过古稀的他乏力地倚在亭边,魂魄一丝一缕地从身体中溢出,显然已至大限,而我这缕残魂从他手中的玉簪中飘出,终于得以与他相见。
我转过身来,痴迷地看着他。
隐居西湖孤山的他,数次拒绝入仕的他,终身不涉婚娶的他……
如今对我伸出手来的他。
眼前年迈的林逋鬓发尽白,皮肤皱缩,但那眼角眉梢的温润笑意仍然不改,一如当年一般暖人心脾,也一如当年一般让我悸动不已。
只不过这一次,我竟有了一些想要落泪的冲动。
映着这水波粼粼,月影微斜,我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亭台还是当年的亭台,疏影还是当年的疏影,就算岁月无情隔阂你我,也依然抵挡不住疏影对你的心意。
作者 :祈曦,一只在上大学的大二狗,同时也是一个公众号投稿小萌新,悄咪咪认为就算已经上了生活这趟贼船,那至少也要当个快乐的盗贼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