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欣赏粤语歌那种低徊深婉、缠绵动人的韵味,83年港版《射雕英雄传》里就有几支好听的粤语歌,每每听到甄妮软绵绵地唱着“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就想起中国一句老话:“只羡鸳鸯不羡仙”,试想那清波绿水间,一对鸳鸯缠绵戏水、交颈而眠,羡煞多少凡间怨偶,于是在中国民间,常见痴情女子借一双巧手在精美的枕套上,秀气的荷包香袋上,甚至鞋垫腰带上都细细地绣着一双卿卿我我形影不离的鸳鸯鸟,也绣进自己对情郎的丝丝情意,鸳鸯也就成了中国人心中最多情最忠贞的“情鸟”,成了爱情的象征。有时候偶尔听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金嗓子”周璇的《四季歌》:“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婉转低徊的调子里也有着无限的哀怨与感伤,也会对从前女子手中精致的女红心神往之,遗憾自己怎么就没生在那个时候呢?不然此时说不定我也在窗下为我爱的人绣着一双鸳鸯呢!
仔细想想,中国民间凡俗的梦想其实总朝着两个方向衍生,一是才子遇佳人,坐拥数美,像金庸笔下的韦小宝那样拥有七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让看小说的男人们直叹那小流氓艳福不浅;二是成仙得道,白日飞升,卡通片里哼着“穿墙而过我穿墙而过……拿了就跑”的崂山道士之流也正是部分中国人的写照,在堆积如山的中国笔记小说逸闻野史中,编织了无数“五岳寻仙不辞远”、“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美丽成人童话,写的人乐此不疲,看的人如醉如痴。不过真正能实践的似乎只看到一个嫦娥,一个刘安而已,余者都散佚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了,正所谓“锦灰堆中梦成空”,更多的尘世人等似乎更热衷于世俗的快乐。曾经很好奇日本的“浮世绘”,斑斓多彩的色调,精致颓废的日本美女以外,更注意到这个词语中蕴含的对尘世快乐花月风情的的无限迷恋,这大概也是大部分中国人的人生态度吧?正像《好了歌》唱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聚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中国人一向是实际的、功利的,精神的美妙怎么抵得过肉欲的快乐?看意大利人卜伽丘的《十日谈》、日本人的《好色一代男》,深感人性真是相通的。
那么,做鸳鸯与做神仙真是水火不相容的吗?非也,聪明的中国人早已将之统一起来了。你若不信,去翻翻那些传诵不衰的神话传说,竟然有数量如此惊人的“人神相恋”、“人仙相恋”的美丽故事。中国民间最家喻户晓的七大神话——《牛郎织女》、《天仙配》、《白蛇传》、《宝莲灯》、《梁祝》、《孟姜女》、《龙女牧羊》,其中就有5个是属于“神仙鸳鸯”类的。既讨得如花似玉好老婆,又过了一把神仙瘾,中国人的梦想就这样完美地结合于尘世与虚幻的夹缝中。
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中国与西方都有大量类似“人神恋爱”的故事,但中国“人神相恋”中神仙一方大都是女性,如上面的几大经典神话:牛郎和织女、董永和七仙女、许仙跟白娘子、柳毅与龙女、曹植与洛神,再加上民间流传的“田螺姑娘”、“鲤鱼精”,《聊斋》中的众多花妖狐魅更是让宁采臣之流落魄书生五迷三道,找不着北咯!
反观西方,古希腊神话中却更多男性神祗与凡间女子相恋的情节。希腊神话中,神祗向来都不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而是有血有肉的尘世之人的神界化身。这一点从希腊主神总是热衷于追求凡间女性可以见出。希腊神话中的男性神跟凡人差不多,任性,爱享乐,虚荣心、嫉妒心和复仇心都很强,好争权夺利,还不时溜下山来和人间的美貌女子偷情。希罗多德说:“在古代希腊神话无忧无虑的世界里,神看见了人类的女孩子生得美丽就任加蹂躏,这种事多得可以用诗句开列一个长长的名单……其结果总是无一例外地生下英雄人物。”
你看那身为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王,常背着妻子赫拉与凡间女子私通,私生子无数。天性风流好色的宙斯的想像力居然贫乏得令人吃惊,上回他情急之下将可怜的伊娥变成一头楚楚可怜的小母牛,险些坏了好事,这次他追求阿格诺耳国王的掌上明珠欧罗巴,表现仍好不到哪儿去。他牢记上次的教训,索性委屈自己,变成了一头温驯的公牛,驮着单纯的姑娘拔足飞奔,从此远离父母亲族,独自孤栖于另一块陌生的海岸。就连那夜空中看似璀璨夺目的大小熊星座不也是因宙斯爱慕凡间女子卡利斯忒而诞生的吗?
宙斯的兄弟,手持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也是个四处拈花惹草的家伙,不过他的情人却是可怕的墨杜莎,想来也真是不可思议,谁看到她的面孔谁就会变成石头呢!
宙斯的儿子,英武的太阳神阿波罗同样也对凡间女子始乱终弃,多情的库尔采爱上了阿波罗,最终却变成了一朵向日葵,永远追随着天空灿烂的骄阳。后来阿波罗又爱上了女先知西比尔,却让这贪恋生命的美丽女郎最终变成瓶中的一具空空的躯壳。雅典王国的高贵公主克瑞乌萨,成了太阳神阿波罗的又一个爱情猎物,却因这份痴恋荒废了青春红颜,还差点失去唯一的儿子伊翁。特洛伊公主卡桑德拉以爱情的名义获得了阿波罗赐予的预言能力后却拒绝嫁给阿波罗,气急败坏的阿波罗就用一个吻封缄了这聪慧的女郎世上最悲惨的命运,具有精确的预言能力却无人相信。而美少女科洛尼斯的父亲因阻止女儿与阿波罗的爱情,被太阳神射死并打入地狱,而科洛尼斯更因背着阿波罗另结新欢被其孪生姐姐月神阿尔忒弥斯射杀。
有时不免突发奇想,假如有朝一日那位英武的太阳神站在你面前向你求爱,你能不能做到像“厄维诺斯的纤踝女儿”玛尔珀萨那样自信的回答:“我是凡人,我需要人间的忧伤”?也许与神相恋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你拥有的可能只有美貌,而他却对你有着生杀予夺的一切能力和权力,这样的爱也许真没什么意义吧?
相比之下,小爱神丘比特倒是个多情种子,他和凡间少女普赛克一见钟情,虽然令普赛克受尽了折磨,最终还是得成眷属,恩恩爱爱。相传中国人的婚姻是一个叫月老的白胡子老头掌管,千里姻缘一线牵。而长着一对可爱翅膀的小丘比特平日里拿着一副弓箭乱点鸳鸯谱,不知道他的爱情又是由谁来主宰的?
自古来人神相恋,哪一桩不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然而,为什么中西方浪漫“人神爱情”中会有这样奇特的差异呢?莫非神仙们恋爱也有性别歧视?
我想,这大概与中西方民族心理的差异有关。根据弗洛伊德的弟子荣格的心理学理论,在每个个体的人的意识中,经由远古祖先们的遗传与积淀,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而神话中这种看似偶然的差异,实际就是不同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体现。
首先,中国人讲究含蓄内敛,西方则崇拜热烈奔放,表现在对爱情的追求上,中国多仙女思凡、钟情凡间男子为固定模式,西方则更多男性神祗主动粗暴征服凡间女子为乐的套路。中国两情相悦者多西方强逼硬娶者盛。中国的敌人多是“天规”、“家法”,西方 “人神相恋”的阻碍则是“嫉妒”与“天险”。
其次,中国女神多被动屈尊,一日为妻,便放下身段,终身举案齐眉;西方男神则以征服为乐,却多为泡沫似的激情,少白头偕老的承诺与责任。
第三,中国神话注重结果,再跌宕起伏的过程也是好事多磨,为美满的大团圆结局作一铺垫;西方神话更重过程,中间险象环生,波澜壮阔,结果却往往不了了之。